谢孤鸾此举是故意为之,一是他想暗示阮梦秋,让她探探阿澈的底,看这野鬼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二是这一路上阿澈话多扰他清净,他想让他吃点苦头,以表不爽。
这自然惹恼了阿澈,他朝着谢孤鸾满面狰狞地吼了一声,将他撞翻在地,迅速窜到密林深处去了。
谢孤鸾从容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将与阿澈相遇的来龙去脉说与了阮梦秋听。阮梦却道秋阿澈的力量在她之上,高出多少,不敢断言。她无能为力,只能替谢孤鸾气恼好端端的怎会遇到这样的祸事。
谢孤鸾见阮梦秋精神尚可,暂未提及正事,先回了玉清宫,打算翌日再言。
多年未归,这里倒仍有他的一席之地。以前住的偏院还有人打扫,他在屋里铺好被褥往上一躺,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霉味。
谢孤鸾盯着梁上的蛛网,伸手摸了摸怀中的竹片,说道:“师叔不会伤你,她只是担心我。我回纯阳是因找她有要事,并非针对于你。”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若是阮梦秋能轻易除掉阿澈,他定然不会手软,可惜他低估了这个男人。即使实力相当,他也不愿让阮梦秋去冒险。唯一的希望破灭,他心知此中结局已无法扭转,不如暂时先服个软。
“纯阳上下唯师叔懂这鬼神之术,她待我极好,我决计不会让她对付你。明日我与她有事相商,下午就下山往长安去,可好?”
阿澈不答,也不现身,谢孤鸾知他听到了,遂不再管他,起身出门寻些吃食。
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谢孤鸾吹熄房中的烛火躺下。夜晚总是有些冷的,他裹紧了旧棉被,片刻就入了梦。
可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总有一个衣袂飘扬的身影,口中喊着:“李琤……李琤……”
那身影站在梨树下微笑,风一吹,梨花便如柳絮一般飞卷了起来,花瓣漫天飘洒,迷得他睁不开眼。再一晃,一树的雪白荡然无存,只留得满目阑珊。地上的落花化作了积雪,踩在上面松松软软,有人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那个人的手掌温暖又略显粗糙,转头对他笑着张了张嘴,可说了什么他又听不清。
谢孤鸾半夜惊醒,陷入一片混乱。
他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纷乱繁杂的梦。一些破碎的话语和场景在脑中一闪而过,来来去去,不过,他却对这些场景熟悉得很。
谢孤鸾没有做过其他的梦,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梦里只会出现这样一个男人,有时是两个,说说笑笑。偶尔还会听到有人喊着一个名字,但醒来后总会忘记。
那些寻常人绮丽的、美好的、伤心的、恐惧的梦中世界,谢孤鸾从未体会过,有的只是如旁观者一般冷眼看着别人零零碎碎的故事。
谢孤鸾每次做梦,醒来过后情绪都不太好,此刻甚至犯起了酒瘾。他倒也睡不着了,起身就着中衣直接把道袍往身上一披,腾起轻功就往莲花峰飞去。
他以前也时常这样,不顾宵禁在华山上夜游,并悄悄在各个山头都埋了酒。
天上朦朦胧胧,四下漆黑一片,但谢孤鸾夜视能力好,一眼就瞧准了几年前做下的记号,在泥地里挖了起来。挖出两坛黄酒足足用了一刻,他填好土,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跑到了山下一处破旧的茅屋中,点燃烛火,打开酒坛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馥郁醇香窜入他的口鼻,让他忍不住一激灵,这样浓烈的谷物脂香他已然很久没闻过了。将酒倒入瓷碗中,里面映出澄澈的琥珀色,这碗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液体没有丝毫的杂质,在烛光下晶莹透亮。
他小啜了一口慢慢咽下,究竟是觉得这千般滋味难以描述,心道:“藏了八年,今日终是可惜了。”
门中是禁止弟子饮酒的。
谢孤鸾却不管,平日里只要一到时节便摘了山下的青梅,盛起花间晨露,酿作一坛好酒,倒是自有一番风雅情怀。这几坛黄酒是他多年前和阮梦秋一同酿的,被他悄悄掩藏于山中,与林泉山月融在了一处。
谢孤鸾跪坐在榻上,对着窗棂轻酌着,一大坛子酒也不知被喝去了多少。
阿澈早在一刻之前就从门缝中飘了进来,阴沉地站在谢孤鸾身后,看着他脸色微红,眼眸里蒙了一层水气,似乎是略有醉意。
不一会儿,谢孤鸾像是忽然想起了阿澈,转过身去,双目迷离地举起碗来对他敬了敬,竟问道:“你也来点?”
他确实是有些喝醉了。
阿澈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不安,仿佛四围突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是人的气息!似乎有人正在以难以预计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你且注意……”看谢孤鸾还有些浑浑噩噩,阿澈出声想要提醒,可没等他把话说完,他们的面前居然就已经多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这人何时进屋,又怎会端坐在谢孤鸾的对面,连阿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但他一身玄衣,衣着与之前的阿澈如出一辙:是个万花。
男人看起来有些瘦弱,但眉眼弯弯的,脸上一片平静。不同于阿澈令人心惊的艳丽,这万花五官清秀儒雅,更像个温润如玉读书之人。他看向谢孤鸾,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阿澈猛然发现谢孤鸾的身体因紧张而绷得笔直,他眼中氤氲的雾气早已消弭,只留下冷峭,目光如同冰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万花弟子。
[ 肆 ] 生死毁誉
纸窗外骤得传来一阵雨声,敲打在屋顶发出急促的闷响,漆黑的夜空中雨帘高悬,泥土的腥气蒸腾而上,数天的积云终于化作大雨落下,似有倾盆之态。
而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谢孤鸾一只手端着酒碗,就这样僵在了半空,而与他对坐的万花仍面色柔和,霞姿月韵,温文尔雅,张口喊了他一声:“谢家老三。”
谢孤鸾随了师父姓谢,又在师门排行第三,故而入门之时他在门派中就有了这样的称呼。
万花的嗓音低沉带着点沙哑,谢孤鸾一听,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僵。
末了,他才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前辈。”
那万花收了笑容对他颔首,闭眼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套酒具,递给了谢孤鸾,示意他煮酒。
谢孤鸾愣了一会,见万花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只得默默地起身出门,手拿着酒器,就着大雨接了个满,沾了一身的雨水回来,将酒倾倒进壶中,乖乖地煮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阿澈吃惊地看了一眼谢孤鸾,这不应该是他的作风,但阿澈此时不敢随意开口问他,只得静静站在他身后,同谢孤鸾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被叫作前辈的男子。
酒温热后,万花往酒盅里扔了几颗梅子,轻慢地品了起来。
四周雨声阵阵,却让人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寂静,仿佛连呼吸声都不曾有,可这男人如此悠然自得。虽非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但他大约认为这是另一番情调了。
可谢孤鸾,从这人来后,滴酒未沾,只表情怪异地凝视着他。那副模样说不上到底如何怪异,像戒备,又像惊讶,又或许有一些探究。
万花突然举起了酒杯,似是要敬酒。谢孤鸾沉默地拿起了桌上的碗,手臂一伸,与他的杯子碰了碰。器皿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万花仰头一口喝了干净,谢孤鸾则将碗放回了原处。
剩下的那坛也很快就被这万花喝得一滴不剩,看到再无酒可喝,万花起了身,整理好衣衫,从袖中拿出一株草木般的物什放在桌上,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回礼。”
他向谢孤鸾行了个揖礼,不紧不慢地往他的身后瞟了一眼,缓步走出了屋子,也不管门外大雨如注。
他看的方向,是阿澈所站的位置。
谢孤鸾在屋中坐了良久,把碗中早已凉透的残酒泼向地面,开口问阿澈:“你看他,如何?”
如何?这能怎么回答?
阿澈道:“这人一身书卷气,不似练武之人,礼数也周到,可……很古怪,他笑的时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愉悦。”
谢孤鸾听后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他是何人?万花大夫夏临渊,术精岐黄,妙手回春,这倒是他以前的美称了,现在的人都叫他医魔。”
世人曾用过多少辞藻赞美他,如今就有多少语言诋毁他。
有传闻说,夏临渊救人杀人全凭自己一时的心情,他的医术,可以让缠绵病榻十余年的病人在一夕之间生龙活虎,又一说他曾在溪水中浸药,毒杀了一村的百姓。
世人的生死,皆可握于他手。
是真凭实据还是以讹传讹,无以为证,他的喜怒哀乐,也没人敢琢磨。
夏临渊医术精,心气也高,因着救人不索酬劳,众人对他皆是赞不绝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传出他残害同门师妹之事,夏临渊也不堪忍受内心折磨精神失常。而他的恶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江湖中传播开来,一如藤蔓般蔓延滋长,爬满清誉的白墙。
昔年的万花圣手成了杀人妖魔,人们都更乐意相信这就是事实,因为看着一个优秀之人跌入泥地里,无疑是件痛快事。
“他是个疯子?”
谢孤鸾摇摇头。夏临渊有没有疯他不清楚,但在早在传言出现以前,他曾和夏临渊有过数面之缘。
那时的夏临渊确实是众星捧月般的人,他的一言一行无可挑剔,谈吐间无不让人如沐春风,每次见得他,夏临渊总会招呼他一声:“谢家老三,可是又要去练武了?”话里含着笑,漆黑的眼睛盈盈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