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只有鬼,没有人。”顾盼心中不快,揶揄道,“你竟然能来这里,真是能耐。”
“李澈。顾姑娘可听过这个名字?”谢孤鸾耐着性子问。
“没听过,快滚。”
徐敛对谢孤鸾躬身行了一礼,示意他出去说话。顾盼十分不乐意,被徐敛好言好语劝了又劝,才勉强放了人。
[ 叁拾柒 ] 宋大人
徐敛并没见过阿澈,但他愿意替谢孤鸾打听一番。
酆都是亡者的栖身之所,也是生与死的驿馆,这里的过客太多,像徐敛这样留下的只是少数,徐敛虽想帮他,但他也告诫谢孤鸾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多亏了道长,我和小盼在这里过得很好,”徐敛道,“既来之则安之,她已再未在对生前遭遇念念不忘,只是突然见到你有些失控,还请道长包涵。”
“无妨。”谢孤鸾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你说灵介被毁的鬼会从奈河中回来,可否带我去看看?”
忘川的下游称奈河,两河虽同源,却大不一样。忘川宽而急,河水鲜红,奈河窄而缓,水则是殷红色,散发着腥味,有虫蛇萦回,令人作呕。不断有人形的物体从河中爬出,好似浑身浴血,看不清面目。
顺着奈河走到头便是奈何桥,桥有三层,行人无数,桥下深渊万丈。
而奈何桥以西是蒿里。蒿里是一片沼泽,与黄泉路大不相同,在深重黑夜的笼罩下,远远看去雾气弥漫,只能隐约窥见牌坊与亭台桥梁的黑色轮廓,沼泽地里彼岸花与芦苇交错,随风摇曳,在夜幕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不时有女人的歌声传来,幽幽的,若即若离——阿澈不会在那里。
谢孤鸾明白,不可能在阴曹地府逛上一圈就能找到阿澈,他的身份特殊,只好拜托徐敛。也不知徐敛对顾盼说了什么,她对谢孤鸾倒是少了些敌意,趁着徐敛出门的空当,领着他去了酆都最大的酒楼。
饭菜端上来的那一刻,谢孤鸾就知道他被顾盼给捉弄了,满桌的眼珠子人肠子,血淋淋,热乎乎的。也幸好谢孤鸾定力不错,换做别人非得吐上一宿不可。见谢孤鸾面不改色地掏出干粮啃,顾盼也觉得没了趣味,不悦地嘟囔了两句,打道回府。
酆都是座不夜城,鬼怪们无须休息,但谢孤鸾是人,总有困的时候。他躺在软塌上,花窗外是一轮硕大的月亮,银白的清辉溶进被华灯晕染的街道,孤魂魅影摩肩接踵,不时有鬼从窗口飘过,对他投来好奇的一瞥。
一天之前,谢孤鸾还走在忠州的山道上,而如今他却身处阴界与鬼魂为伍,这感觉很奇妙。
谢孤鸾揉了揉眉心,闭上眼睛试图睡去。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但在酆都的这一觉,他梦到了阿澈和燕离,梦到他们在一艘竹筏上。燕离手拿着刻刀,仔细地为阿澈刻着像,阿澈则坐在船头笑着看他,眼中是一片柔情。两人的船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苍茫的水面上。
谢孤鸾醒来时窗外仍是满月,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倏然有了一种身似浮萍之感,犹如风中残叶般,没有人知道它被会吹往何处,又在哪里渐渐腐烂,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就在谢孤鸾沉思之时,徐敛敲了敲门,道:“谢道长,鬼王宋锦瑜大人那处近日来了位新人,名字就叫李澈。”
鬼王府邸坐落在酆都南的一座山丘上,想要拜访这位宋大人,还需攀上一百零八个台阶。青石砌成的踏道瘦长而曲折,两旁种着梨树,梨花缀满了枝头,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姿态,在夜空下荧荧发亮。花瓣缓缓地落于石阶上,像纯阳山门前还未扫净的雪。
谢孤鸾有点心神不宁,他拾级而上,来到山顶一所庭院。庭院占地颇广,灯烛辉煌,暖阁水榭一应俱全,都挂满了薄如鲛绡的轻纱,在溢出的流光中似真似幻。
薄纱掩映下的花厅里坐着一个正在抚琴的男子,但他的琴声和徐敛的不同,更为沉静也更厚重。谢孤鸾进门后,男子停下了演奏,他仿佛对谢孤鸾的造访并不惊讶,温声道:“你又来了,坐吧。”
又?谢孤鸾狐疑地在琴几前坐下,这才看清了眼前男子。他穿的一身青白相间的大袖礼服,长发拢在玉冠之上,剑眉星目,面色红润,竟看不出到底是人是鬼。
谢孤鸾道:“阁下可是宋锦瑜宋大人?”
“正是在下。”宋锦瑜含笑道。
“冒昧前来,多有叨扰。大人可知李澈在何处?”
“李澈?”宋锦瑜的笑更明显了,“吾手下的李澈没有十个也有九个,道长要找的是哪一个?”看样子他分明知道谢孤鸾要寻谁。
谢孤鸾斟酌片刻:“最近一月才来的那个。”
宋锦瑜挑了挑眉,但笑不语。
不尴不尬的,谢孤鸾觉得别扭,良久,才道:“年弱冠,身形修长,高六尺有余,发及腰,着黑袍,前胸有伤,相貌俊逸,眉眼带笑……”
“行了,够具体了。”宋锦瑜收了点笑容,“他在吾这里,你待如何?”
谢孤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能否见他?”
宋锦瑜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缓缓道:“你看这些梨花,像不像你。”说着,他一挥广袖,一树白花便随之如飞絮般卷起,散落在空中,徒留下光秃的枝干。
“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握,却拼了命开得如此灿烂,为了什么?”
谢孤鸾抿着嘴,没有接话。
“你这里伤得不轻吧?差点就死了,”宋锦瑜伸手指了指谢孤鸾的右肩,“重伤未愈却大费周章来酆都,想见一个根本不属于你的世界的人。”
谢孤鸾皱眉道:“这与你无关。”
“和吾还是有那么一点关系的,毕竟你来得突然,让吾很难办。”谢孤鸾的言语不太客气,宋锦瑜倒是一脸无所谓,“李公子在这儿过得很好,前些日子才应了秦广王的约去那鬼判殿里做判官,择日便要上任了,吾是他的说客,他若是撂挑子,吾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听闻阿澈近况,谢孤鸾难得地松了一口气:“贫道无意干扰,只想见他一面。”
宋锦瑜笑出了声:“道长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他见了你,还会有心思去当差?”
谢孤鸾无言以对。
宋锦瑜继续道:“在下只是奉劝你一句,活人有活人的过法,死人也有死人的过法,酆都应有尽有,他总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你正值壮年,人生还很长,为了已尽的一段缘分做这些不值当的事情,何必呢。”
宋锦瑜说得没有错,阿澈在酆都应比以前跟着他自在多了,贸然打搅他的新生活似乎不妥,但这并不能说服谢孤鸾。且不说他几个月后大抵也要来地府报道,有的问题他必须现在当面问清楚。
“道长,慢走不送。”宋锦瑜微笑道。
谢孤鸾握紧袖子下的玄剑,要是他对宋锦瑜出手,应当活不过半刻吧?
在宋锦瑜的注视下,谢孤鸾最终站起身来,道了声:“告辞。”随即提剑离开。但走到院门外时,谢孤鸾忽然停了下来:“还有一事。”
宋锦瑜道:“但说无妨。”
“我进门时,宋大人曾说我又来了,为什么是又?”
宋锦瑜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他垂眸,信手弹起一段曲子,一边道:“很多年前,此处来过一个刚死的年轻人,和你一样,也是来找人的。只可惜吾当时不认识他所寻之人,是以也未帮到他,那位公子未在酆都留上半日就擅自入了轮回。这里的鬼魂虽来去如云烟,吾却从没见过这么急的,因此印象颇为深刻。”
“他是谁?”谢孤鸾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不就是你么……”宋锦瑜顿了一下,随后低笑一声,掩住嘴自言自语道,“吾似乎又说多了,阎罗王怪罪下来可就麻烦了。”
听到这里,谢孤鸾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如沸腾了一般,困扰他多年的秘密在这一刻昭然若揭。他突然上前几步,沉声道:“是否是二十四年前?那个人的名字可叫燕离?”
宋锦瑜回忆片刻,道:“正是。”
谢孤鸾登即一切都明白了,为何从小到大阿澈就在他的梦里,为何夏临渊会认为燕离的梦就是他的梦。可悲可笑,燕离那一缕怨气未消的残魂投胎转世,换了个性子,穿上另一副皮囊,在这世间重来一遭,留给他一场场乱梦,和一个必死的未来。
也难怪阿澈在下意识中选择了他。
燕离心有不甘带着怨气轮回,谢孤鸾虽没有他的记忆,但他在梦中所看到的场景,定是燕离想要传达给他的线索,那些梦引导着他,所以他才会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我……”谢孤鸾刚一开口,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跪在地上干呕起来。但他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冰凉而浓烈的黑色怨气不断从口鼻溢出,消散在空气里,预示着燕离这个人在世上最后一丝痕迹也即将湮灭。谢孤鸾的眼前出现了他曾经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皆是燕离和阿澈的点点滴滴,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留在这些记忆里。
紧接着,谢孤鸾感到后颈一痛,那些画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锦瑜的脸。
“没事吧?”宋锦瑜将谢孤鸾从地上扶了起来,“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多谢相救。”谢孤鸾摇摇头,擦干额头上的冷汗。
“看来被你之前过得挺苦的,一直被怨气缠身想必不好受吧?”宋锦瑜道,“不过既然它已离开,说明夙愿完成,你应该已经明白它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