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瑜回家后便开始拾掇起布置讲究的院子,将挂着的轻纱和脚下的地毯都收了起来,解释道:“待会儿会弄脏。”谢孤鸾不明所以,心不在焉地问了三次阿澈多久能出来,宋锦瑜也耐心地答了三次:“不出一日。”
谢孤鸾坐在阿澈屋里干等了几个时辰,有些茶饭不思,宋锦瑜请他去正厅喝茶,他却问:“有酒吗?”
宋锦瑜的酒不太好喝。谢孤鸾闷头饮酒,宋锦瑜无聊得紧,坐在榻边看书。他和阿澈倒是略有相似,嘴上不说点什么不罢休,没一会儿就单方面和谢孤鸾聊开了。
“道长抚琴吗?吾这把青玉流可愿试试?”
“道长剑术如何?酆都有一剑魂,可想与他切磋一番?”
“吾看你饿了,替你端两碟下酒菜去。”
谢孤鸾听得头疼:“多谢。”
宋锦瑜帮了谢孤鸾和阿澈的忙,谢孤鸾不好拂他的意,硬着头皮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谢孤鸾突然忆起的确有一事困扰他,虽无关紧要,想想还是开口问道:“宋大人在酆都住了多久了?”
宋锦瑜认真地算了算:“不长,七十二年。”
“大人和其他鬼并不太一样。”连阿澈在酆都皆是一头红发,尖牙利爪,一瞧便知他不是人,而宋锦瑜却和活人差不了许多。
“是吗?”宋锦瑜乐道,“吾比他们强,自然有所不同。”
鬼越强,其形貌与人就越接近。低等的鬼茹毛饮血,厉害一些的吸食阳气,也有如阿澈这般不吃不喝无所求的,而宋锦瑜,则吞噬人和鬼的感情,是鬼中最为可怕的一类,名曰噬情。
“情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东西,道长应当能懂罢?”宋锦瑜似笑非笑地说,“但除了吾,没人能看到它们,你身上有,而且很强烈……每个人,甚至是死人都有,不论他多冷血,也无法挣脱其桎梏。”
“那你平时……”
“看不出来罢?”宋锦瑜剥着瓜子,吃得津津有味,“在下一介书生,也想安安静静地吟诗抚琴,却总有人自愿将感情献给吾吃掉,如之奈何?”
“自愿?”
“他们太弱,很多事情心余力绌需要吾的帮助。可不管是人是鬼,来这酆都谁不是身无长物?既然拿不出能与吾交换的东西,那便让吾填饱肚子,这不过分吧?”
“阿澈与你交换了什么?”谢孤鸾忙问。
宋锦瑜顿了顿,随即笑道:“李公子?别误会,他甚有实力。是吾一没事做就爱多管闲事,又念在他才貌双全,才好心替他谋划一二。”
谢孤鸾点头,骤然意识到宋锦瑜方才那句话有深意:“你说‘不管是人是鬼’,难道还会有人让你帮忙?”
“你倒挺敏锐的,”宋锦瑜有些惊讶,“确实有人,不多而已。最近的那次,约摸也是很多年以前了。不过你这么一问吾才想起来,那人,有点意思……”宋锦瑜抬起眼皮,说到一半停了。
“愿闻其详。”谢孤鸾勉强配合道。
宋锦瑜满意了,接着道:“是一位公子,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吾会用长歌门一失传秘术,竟求我传给他。”
“你给了?”
宋锦瑜理所当然道:“给了呀,他开出的价码如此诱人,吾还有不给的理由?虽未修习长歌门心法理应使不了这秘术,但我下了一道禁咒,能令他施展一次。”
“什么价码?”
宋锦瑜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他这一辈子所有的爱意。意味着他直到死都无法再爱任何一个人,朋友、恋人、亲人……普通人可没这么大的勇气。”
“他会恨他们?”谢孤鸾酌了一口杯中的酒。
“不,他将会变得冷漠,不记得自己爱过,有的人甚至会忘记一些往事。这对鬼来讲不见得是坏事,但对人来说……”
谢孤鸾不敢想象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问道:“他为何这么做?”
“那个公子未曾细说,似乎是要救一个他心爱的女子吧。真可怜,如此大的代价,到头来他多半也不会记得。”宋锦瑜好笑道,“道长,你们纯阳宫的人用情都这么深?”
谢孤鸾一愣:“他是纯阳?”
“和你一样的青年才俊呢。”
“叫什么?”
宋锦瑜一拍脑袋:“忘了,不过这个有记录,吾去翻翻。”
他拿着一叠厚厚的账本,挨个查了半天,终于在书页的角落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道:“这里,二十六年前,他叫时岚安。”
[ 肆拾 ] 风雷引
“是他!”谢孤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宋锦瑜奇道:“你认识?”
“他是……”
“稍等,”宋锦瑜瞬身到了厅前,对谢孤鸾招招手,“李公子回来了。”
夜色凉如水,庭院里灯火粲然,飘散着几缕烟岚。范无救像一只黑色大鸟,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却不见阿澈的踪迹。
谢孤鸾问道:“他在哪儿?”
范无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上前一步道:“谢道长,路引交还于我,你便可以带他走了。”
阮梦秋不曾告知谢孤鸾路引只能用一次,不过想来也是,凡人不可能凭着一张路引在地府为所欲为。谢孤鸾尴尬地想,从他来到冥界开始,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必都在这位无常大人的掌握之下,至于他看到了什么,谢孤鸾简直不愿去思考。
他将路引递给范无救,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手中哭丧棒一指,地上卒然出现一堆红红白白的物什,乍一看像个人。
浓烈的血腥味钻入谢孤鸾的鼻腔,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了上来,他飞奔过去,跪在那物身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看出一丝阿澈的影子。这个万花浑身上下没留一丁点完好的皮肤,数寸长的伤口纵横交错,刀伤、刺伤,深可见骨,雪白的皮肉翻卷着,血流如注。片晌,他躺着的地方就成了一片血海,如打翻了一缸赤色的染料。
难怪宋锦瑜忙着收拾他院内的装饰品。
谢孤鸾方寸大乱。阿澈受过伤,可从未伤成这样过,走时他说得如此轻巧,谢孤鸾当真天真地信了,如今却恨不得自己根本不曾来酆都找他。他不由伸手去摸阿澈的脸颊,摸了满手的血污,冰凉的,生生要凉到心里去。
隐约间谢孤鸾听到宋锦瑜和范无救在寒暄,宋锦瑜送走范无救,又转而对他道:“道长,李公子放放便恢复了,要不要进来喝口酒打发时间?”
谢孤鸾连摇头的功夫都没有,他的目光凝滞在阿澈的身上——阿澈双目紧闭,隐忍的痛苦还停留在脸上,整个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脖子上是绳索勒过的痕迹,胸膛和腹部用利器反复刺穿过,连那白皙纤长的手指也折成了诡异的角度,指甲被拔得精光,腿上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触目惊心。
谢孤鸾面色阴沉得可怕,一双手也抖得厉害,他俯下身,缓慢地覆在阿澈身上,耳朵靠近他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感受到阿澈的一丝余温,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但是没有。阿澈的血瞬间就浸透了他的衣服,又黏又冰,令谢孤鸾恍惚间有种濒临死亡的心灰意冷,即使他明白不久后这些伤甚至可能不会在阿澈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此刻,面对这个一天前还活蹦乱跳同他嬉笑吵嘴的人,谢孤鸾感觉似有铅锭堵在他的喉咙口,难受至极。
他低低念了声“阿澈”,便再也讲不出其他,仿佛说出这两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鬼是会痛的,这种折磨绝不是所有鬼都愿意去承受的,所以谢孤鸾所生活的世界才没有变成另一个地狱。阿澈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足以致命,但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他是清醒地看着这些刑罚施加在自己的身体上,一遍又一遍,一直持续十几个时辰。
阿澈两次返回人间皆是毫不犹豫,恍若这肉体之刑本就无关痛痒,他的眼中只有燕离,只有谢孤鸾,只有极恨和极爱,如此纯粹。
梨花雨仍在下,扬扬洒洒,铺在地上又是一层雪,掩住了还在蔓延的血泊。花瓣停在谢孤鸾的肩上、背上,可他一动不动,宛如庭中雕塑。
渐渐的,谢孤鸾听到了阿澈躯体里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他这才发现阿澈满身的伤口正缓缓愈合,断掉的骨头也接了回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最后一道伤口痊愈时,阿澈的轻轻地哼了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跪在他身侧的谢孤鸾,过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道:“我没穿衣服,被你看光了,好吃亏。”
见他仍旧是那副样子,谢孤鸾稍稍放下了心,移开紧盯着阿澈的视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疑:“你衣服呢?”
“被扒了。”阿澈道。
“李公子醒了?”宋锦瑜从门内探出头问。
在宋锦瑜说话的一瞬间,谢孤鸾迅速脱下道袍盖在了阿澈身上,黑着脸一个劲儿地瞪他。宋锦瑜看他面色不善,撇撇嘴,识相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阿澈仍然浑身都是血,他披上谢孤鸾的外袍坐起来,对谢孤鸾露出了一点笑意:“吓到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这是什么表情,奔丧一样,丑死了。”
言罢,阿澈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往谢孤鸾脸上猛揩了几把,随即自个儿被他花里胡哨的脸给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阿澈笑了会儿却不见谢孤鸾有反应,凑近去瞧他,低声试探道:“生气了?”
“哎,其实当时也就痛一点,别的没什么。”他讪讪道,戳了戳谢孤鸾,“你莫怪我,你瞒我一事,我也瞒你一事,咱俩扯平了。实在不行……你骂我一顿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