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吾没猜错的话,这位道长的意思应该是不让你跟着罢?”宋锦瑜淡笑道。
“关你什么事,放开我!”阿澈的表情像要吃人。
宋锦瑜没有任何动作,阿澈挣扎着威胁道:“你不放我可以,我去把酆都十殿闹得鸡犬不宁,横竖不过永世不得超生,我一缕孤魂不在乎!反正责任全让你这鬼王来担着!”
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宋锦瑜叹了一口气,摊手道:“我怕了。都说了我这人很好要挟的,但你不能总欺负我呀?哎,此番便只能对不起道长了。”说着,他的琴弦像有生命般从阿澈的脚上缩了回来,牢牢地系回了弦眼上。
“追啊,再晚可就赶不上了。”宋锦瑜毫无原则立场,完全是一副瞧好戏的样子。
阿澈看了他一眼,也顾不上说其他,飞身冲了出去。
酆都的建筑在谢孤鸾眼前飞掠而过,只要原路返回鬼门关阿澈就过不来了。可眼看城门便在眼前,谢孤鸾却突然感觉身体一轻,回过头来发现阿澈飘在空中,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就往回拖。
他将谢孤鸾往一处僻静的小巷里一摔,蹲下掐住谢孤鸾的脖子,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地说道:“你要扔下我!”
谢孤鸾半躺在地上,盯着阿澈,不做声。
有不少鬼魂好奇地从四面八方探出脑袋来想看个究竟,都被阿澈骂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谈情说爱吗!滚,都滚!”
阿澈骂完后,掐着谢孤鸾的脖子使劲儿地摇,仿佛要把他的脑浆子给甩出来:“快说话,不然我掐死你!”
谢孤鸾被晃得头疼:“我一个人回去即可,你没必要。”
“凭什么!”
“你现在随我上去,若是我死……”谢孤鸾的后半句话被阿澈给瞪了回去。
阿澈怒火中烧,凶道:“不就是夏临渊说你会死吗——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郎中罢了!把你的那个狗屁萆荔扔掉!我绝不会让你死!”
谢孤鸾捂紧了衣襟,就是不把萆荔掏出来。阿澈最见不得谢孤鸾这幅样子,气得跳脚,伸手便要去夺,谢孤鸾抬手一档,卸了他的力道。阿澈还不罢休,再出一招,两人你来我往竟打了起来。
谢孤鸾没见阿澈使过拳脚功夫,今日一试却发现他武功不俗,虽无内力傍身,但一招一式皆为正统,点穴截脉的指法炉火纯青,丝毫不逊于谢孤鸾交手过的万花弟子。
可阿澈才没功夫和谢孤鸾切磋武艺,他只想毁了那株萆荔,又碍于谢孤鸾攻势猛,唯恐伤了他,心里憋屈得很。
谢孤鸾未用剑,阿澈也就不敢动用阴气,两人胶着了半盏茶的时间,阿澈的急脾气终于忍不了了,瞬间化作一团黑烟,闪到谢孤鸾跟前,猝不及防地往谢孤鸾脸颊上啪嗒一声——亲了一口。
谢孤鸾措手不及,震惊地瞪着阿澈,一时间脸臊得通红。在谢孤鸾发愣的空当,怀里的萆荔便被阿澈顺了出来,轻轻一捏,这株脆弱的植物被捻成了粉末。
阿澈拍掉手上的残渣,道:“还是这招管用。”
[ 叁拾玖 ] 噬情鬼
谢孤鸾脸上的血色很快褪去,他擦了擦被阿澈吻过的地方,一本正经道:“你太霸道了。”
“不及你!”阿澈道,“哪有你这样的,一声不吭就走?”
我要是吭声了,还走得了?谢孤鸾心道。
“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阿澈死死地抱住了谢孤鸾的胳膊。
谢孤鸾试着将手抽出来,可惜,他动都动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我活下来,会再来酆都寻你,那时你和我一同出去。死了,便在酆都相会吧。”
“你再说一遍?”阿澈眯着眼,语气很危险。
“这是命。”
“这不是命!”阿澈显然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死的话题,反应十分激烈,“我也曾经以为我的一生就大抵如此了,但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你是多大的奇迹!”说到这里,阿澈的语气软了下来:“孤鸾,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你要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谢孤鸾又何尝不想活,但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阿澈等了二十几年才等到一人敢持他灵介,如果谢孤鸾终究难逃一死,那阿澈便真的在人间成了孤魂野鬼,他的灵介也许会随着谢孤鸾的死遗落在某个荒无人烟之地,再也不会有人发现。彼时谢孤鸾在酆都再等上千百年,或许都不会再遇见这缕名叫阿澈的魂魄了,而阿澈,将永生永世被困在人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世间的鬼魂向来都没有谁能掌控自己的来去。
“让我陪你回去,行么?我能帮你。”阿澈柔声道,言语中有一丝恳求。
谢孤鸾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哑着嗓子道:“不行。”他无法再忍受失去的滋味,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曾拥有。
“……你太自私了,”阿澈脸上的绝望转瞬即逝,他松开手,摇头笑道,“你也说过,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怎么轮到你时你也要这么做了?”
谢孤鸾感觉到阿澈在颤抖,他的身影在一刹那和谢孤鸾初见他时重合在了一起,虽然在笑,但那种无边的孤寂和怅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阿澈说得没错,他们都是相关者,无人能置身事外,他们彼此都曾想用这样的方式保护对方,但又谁都接受不了。谢孤鸾蹙着眉,阖上了双眼:“阿澈,我……”
“孤鸾,我也在意这背后的真相,但我更不想你死。”阿澈打断了他,“你不要以为死了也无妨,还能在酆都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那都是我以前说出来逗你的!人死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而且,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雷州海边,我们说好的,你要反悔吗?”
谢孤鸾心里猛地被扎了一下。这个他认为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一直被阿澈记挂着。
“我每日都在想,想等到哪一天不会有这么多琐事缠身,我能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就你和我,随便做什么都行……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连你也不肯给么?”阿澈轻声问道。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星光,看起来湿漉漉的,好似只要一垂下眼帘,就会有泪水从眼眶里渗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孤鸾偏过头不再去看他,心中泛起一阵尖锐的隐痛。
“求你……”阿澈哀求道。
“你别再说了。”谢孤鸾真想把耳朵堵上,不然他可就要扛不住了。
阿澈当然不会住嘴:“你在担心什么,担心宋锦瑜说的?还是担心万一……我会再也回不去?你几时能不这么胡思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只看当下不管将来,这是你告诉我的,你忘了?”
见谢孤鸾脸色难看,阿澈接着说道:“既然现在能在一起,为何要为了根本没发生的事情分开,对不对?”
“……对。”
谢孤鸾投降了,他是有多想不开才和阿澈斗嘴?压根就毫无胜算。
阿澈情绪没收住,一张漂亮的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他吸了吸鼻子,推着谢孤鸾往外走:“走,我去递辞呈。”
“等等,”谢孤鸾道,“你到底会受什么惩罚?”
“皮肉之苦罢了,”阿澈摆摆手,他发觉谢孤鸾又露出了犹疑之色,不由急道,“你受得,我就受不得?我到底也是个男人!你还有什么顾虑,干脆一并都说出来,磨磨叽叽,急死人了!”
谢孤鸾僵硬地说道:“没了。”他都不想问了,阿澈铁了心要跟着他,他可是一点没辙。一年多来,除了一开始谢孤鸾还能声色俱厉地呵斥阿澈两句,不顾他的抗议上华山见阮梦秋,后来哪一次要求不是阿澈软硬兼施,撒泼打滚逼着谢孤鸾做的?
谢孤鸾生下来这二十几年虽不专横跋扈,却也绝非善茬,鲜有人敢踩在他头顶上,此番他却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欺凌了。更可气的是,阿澈看起来居然比他还要委屈,做错事似的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倒像是谢孤鸾在恃强凌弱一般。
谢孤鸾没想清楚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回了宋锦瑜的住处。
见他俩一前一后进来,宋锦瑜恍然道:“哦,李公子把道长吃得死死的嘛。”
阿澈知道宋锦瑜大度,笑嘻嘻地好一番认罪讨饶,宋锦瑜全盘接受,也笑道:“你这副嘴脸吾还挺欣赏,该说则说,藏着掖着吾倒不喜欢——喏,无常爷来接你了,去领罚吧。”
只见范无救闷声不响地站在阿澈身后,面无表情道:“李澈,触犯地府律例第一千零六条,且第二次欲借灵介返回人界,同我走一趟。”
阿澈神采奕奕地应着,迫不及待道:“走吧走吧。”一边对谢孤鸾眨着眼睛,无声地对着口型,说的是“等我”。
谢孤鸾还想说点什么,但一转眼阿澈和范无救就不见了。
宋锦瑜凉飕飕地道:“可惜了,鬼判殿可是多少鬼削尖了脑袋都想往里钻的,李公子却弃之如敝屐……道长,要不你劝劝他,待他下次回来再考虑考虑?”
谢孤鸾一心想着阿澈受罚的事,没怎么听进去,宋锦瑜也不恼,慢悠悠地换了身衣裳,说要领着谢孤鸾去帮阿澈登记新的灵介。阿澈在返回的路上暗示谢孤鸾用剑作灵介,纯阳弟子素来剑不离手,谢孤鸾最为保险的贴身之物莫过于太极剑。灵介本又坚韧无比,凡器无法摧毁,于武器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谢孤鸾原以为替鬼更换灵介会是个颇为神秘的过程,没料到竟真的只是字面上的登记,那鬼差也没看他一眼,便在纸上写道:李澈,灵介为剑,乙丑年八月十一。简单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