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淅淅沥沥落在他的肩头,若不是眼前这四处乱窜的黑色身影,他还多少有一些檐下听雨,观花品茶的雅兴。
“道长,你不知我在这地方待了有多少年了。”
谢孤鸾回过神,见他早已停了嘴上的絮叨,盘腿坐在空中,手撑着脸,痴痴地看着他。见他仍旧没回答,男子的眼神又看向了远处,仿佛越过青墙飘到烟雨朦胧的山林中去了。
“廿四载,”他数了数手指头,“也有十几年没人来过此处了。”
“这位公子,我可以走了吗?”谢孤鸾并不想听他说话。
可那男子像是听了好大一个笑话,忽然咯咯直笑,拉着谢孤鸾的胳膊就把他往里屋拽。谢孤鸾心中一惊,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自己如何也挣脱不开,饶是隔着衣袖,他的手透出的寒意也直接渗透进了谢孤鸾的皮肤。
“——放开!”
谢孤鸾下意识地想去掰他的手指,触到的一瞬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男人的手指修长,却白得几乎透明,冷得像一块冰。玄衣男子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谢孤鸾的手,把脑袋凑到了他的面前。
谢孤鸾闭上眼睛,几乎屏住了呼吸。他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男子捏住了他的下巴,好像在嗅他的气味一般,谢孤鸾如同堕入冰窖,那种寒冷他发誓再也不想体会。
“有趣。”男人在他的耳边开口说道,然后便放开他退到了远处。
“什么?”
男人笑得阴阴的:“你的身上有同类的气味。”
“你在说什么?”谢孤鸾有些莫名其妙。
那男子似乎有点惊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你的身体里,有如此霸道阴煞的怨气,闻起来那么香……你竟然不知道?”
谢孤鸾眯起眼睛,仔细回想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小时候师叔说他命中有煞体内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他贪玩没仔细听,就连他的名,也是师叔随口起的。
“年纪小小就这般倒霉,定是个天煞孤星,那你以后就叫孤鸾好了。”
谢孤鸾犹记得那年刚进山时的情景。
男子打断了他的思绪,笑嘻嘻地问道:“被噩梦缠绕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怎会……”他的梦魇,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道长,可敢与在下做个交易?”
细碎秋水又惊落了小院中的桂花,北墙院外那棵木槿已经探出了枝条,雨水把几团粉色压得低低的,倒也给这阴冷之地平添了几分生色。
谢孤鸾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身边放着伞,伞尖的水一直淌到了台阶下。玄衣男子背对着他,侧卧在美人靠上,将一朵硕大的木槿花别在了耳后,想来也是心情不错。
可谢孤鸾心中却有几分气恼,思前想后倒也只有答应他才能逃过这一劫。
这男人是个不客气的,见他来了一准就是赖上了他,非要让自己带他去长安。说是交易,实则就是威胁,他要是不妥协,岂不是那焦宝贵一般的下场?
谢孤鸾现在倒是后悔起未向师叔讨教过一招半式了,若是师叔在,说不准就能制得了这来路不明的野鬼。
“可考虑好了?”
见他还在摆弄头上那朵花,谢孤鸾不由心中生厌,不耐道:“带你去便是,你若是治不好那凶煞之气,也休要怪贫道不客气。”
大丈夫可忍辱负重,今日之仇来日再报,打不过,狠话也是要先放上一放。
男子怪笑了一声,也不计较谢孤鸾话中有刺,问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谢孤鸾起身往宅子外走去,头也不回:“纯阳玉虚弟子,谢孤鸾……你又怎么称呼?”
背后有声音笑答道:“阿澈。”
[ 贰 ] 人世间
谢孤鸾打开客栈的窗户,清凉湿气扑面而来。这天的雨下到傍晚才停,此时碧落月色皎洁,窗外寂静无声,只有远山还有一两点灯火。
已是亥时,可谢孤鸾却毫无困意,他看向身后这个唤作阿澈的野鬼,只觉郁结难抒。
谢孤鸾下山的这些年,江湖上剑术能胜过他的人少之又少,他虽寡言少语看起来颇为温顺,但从来不是好惹的主。常有人见他眉清目秀欲欺他胁他,谢孤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轻重缓急,抓住定是一顿好打。
可这番倒好,碰上个说不过更打不过的玩意儿,软话里藏着几把刀子,要逼迫他行事。谢孤鸾自由自在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委实有苦难言,令人恼怒不已。
谢孤鸾面沉如水,心里堵得慌,见那黑乎乎的身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觉得刺眼非常。他起身越过阿澈,向门口走去。
“孤鸾,这么晚你要去何处啊?”
这一喊,也不知是触了谢孤鸾哪一根弦,他的身子顿了一下,眼里骤然凝出一股杀意,拔剑指向阿澈的鼻尖。
剑刃把空气如丝帛般破开,流泻出的银光将阿澈原本就雪白的脸照得更加苍白。
“不许这么叫我。”谢孤鸾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他知阿澈虽比他强悍,却有求于自己,去往长安的路程遥远,有的是机会治他,他不介意得罪人。
谢孤鸾收起剑,漠然地看了一眼望着他发愣的阿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明月落在山尖,谢孤鸾独自坐在客栈的房顶上,趁着月华清辉洒向林间,从怀中摸出那竹牒小像,细细摩挲。
这是临走前阿澈让他带上的,说是必须时时放在身边。竹片被磨得光滑发亮,他抚摸着竹子的纹路和深深的刻痕,心中的无名火渐渐熄灭。
耳边有窸窣的声音,抬眼一看,阿澈半个身子吊在房檐上,似乎正吃力地往屋顶上爬,他的长发盖住了半张脸,动作极不协调,瞧上去甚是吓人。
“道长若是不喜人唤你名字,直说便是,动刀动枪的,也无甚用处。”阿澈一边爬一边嘟囔着。见谢孤鸾不搭理自己,阿澈也不装模作样地爬了,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径自走到了他身边。
谢孤鸾本就是不想和他待在一处,对他很是抵触,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阿澈“咦”了一声,极没有眼力见儿地把身子往谢孤鸾身边又靠了靠。
谢孤鸾索性直接把脸转开,任由这鬼紧紧靠坐在他身侧,身上寒气飕飕地往他袖袍里灌。
客栈后院的庭灯闪烁着橘色的微光,谢孤鸾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旁边坐着的不是个活物,只怔怔的盯着那团跳动的火焰,认真得仿佛能从中看出朵花来。
说谢孤鸾心里不为所动是假——他以前没见过鬼。
以前师叔总不时在他耳边说些“你背后跟了个女人”,“那里有个没脑袋的”云云,谢孤鸾通通看不见,既然看不见,他也就不去信。他心思通透又素来爱武,便一门心思扎在武学上,再也不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
从小到大,除了他那反复离奇的梦境,从未遇到过像今日这般的景象。
他偷偷撇了一眼阿澈。阿澈的手放在腿上,还是那样指节分明,白皙细长,在清明的月光下,和普通人并无多大区别。
可偏偏他不是人。
人与鬼到底有何分别,鬼又是因何而生,这世间还有多少常人未发现之事物?
这是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阿澈微微探头看向谢孤鸾,像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一般,淡淡地开了口:“道长可知妖为何物?”他的声音低软沉静,没了初见时那般刺耳锐利,似乎同夜色一起沉淀了下来。
“草木生灵成精为妖。”谢孤鸾此番终是答了他的话。
“不错,你又可知何为鬼?”
“不知。”
阿澈听后低笑一声,站了起来:“世人总说妖魔鬼怪,然妖和鬼,区别甚大。妖与人皆生灵性,有血有肉,有痛有泪,妖修炼可成魔,人修炼可成仙。而鬼……”
阿澈话未说完便停了,他的身影挡住了月亮,月色在他的轮廓上绣了一道银边,勾勒出他秀颀的轮廓。他虽脸上挂着笑,可那种笑容寂寥而绝望,他瞥向谢孤鸾一眼,更像是看尽了沧海桑田。
“是死物?”谢孤鸾抬眼看他,问道。
阿澈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他脸上的落寞孤寂转瞬即逝,轻佻之色又浮现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唯有人才会变成鬼,皆因生前心有不甘……地狱有路,却偏要回来再走一走,偌大的人间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容身。”
“鬼与世间万物格格不入,非生非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能生长,没有温度,可辗转于人世间千百年……不过是一群可怜可悲之物罢了。”
多可怕,他的语气这般轻描淡写,好像谈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二十四年,这个男人在那逼仄破败的院落中蜷缩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不曾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存在,只有坊间的传闻留下过对他深深的忌惮。
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因果并生,而他呢?在这世间,因什么而存在?
阿澈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如墨的夜幕。他的鼻梁有着好看的弧线,像春风裁剪的柳叶。他缓缓开口:“机缘巧合,执念一场。你莫要深究我,道长若是觉得稀奇,我可以和你讲别的。”
“你知我所想?”谢孤鸾有些诧异。
“我是不知的,但我能看出来,”阿澈转过头,仍笑着,“在这世上待久了,总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的眼睛不错,里面有很多微妙的情绪,可惜你的疑问我不能都为你解答。”
谢孤鸾的眼睛的确生得美,轮廓分明,清澈剔透,晶莹得像一颗宝石,映着夜色仿佛将天际璀璨的星辰都凝了进去。那剪水的眸子若是一笑,恐怕连江南最美的春色都要暗淡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