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颜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同这群小家伙好说歹说,才一只一只捉起来放回地上。
两人顺着菌人所指的方向越走越深,小半个时辰后,地势渐低,杉木也越发稀疏起来。随着山道走至底部,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此地的雾气尤为特别,并不遮人视线,丝丝缕缕,伏地紧贴着,令人看不清脚下的路,谢孤鸾和秦玉颜穿行在乳白的浓雾中,似有一种踏入云海的恍惚感。
几步外有一块石头,上面浅浅刻着“翠微隰”三字,秦玉颜见了一拍大腿,惊道:“这是熠之的字!”
“已经到了?”谢孤鸾问。
“不,不是,我没有到过这儿。”秦玉颜摇摇头,“前面有房舍,去看看再说。”
一栋二层木楼伫立于矮丘顶上,依靠着几棵异常高大的山杨。小楼飞檐斗拱,有一小段曲折回廊,窗棂石础上雕花精细,格局不大却五脏俱全,颇有几分雅致的诗情画意——是谢孤鸾许久未见的中原建筑。
翻过山丘走到小楼阳面,看到的景象却让人大吃一惊:前方地貌如盆,约有数亩,视野十分开阔。极目远眺,盆地中乱花浅草、遍地斑斓,竟势若骏马奔平川。有蜿蜒小河,河面烟波摇曳,水中细石平流游鱼可数,岸边红柳婀娜,恍如妫州坝上草原的风貌。
远处盆地的边缘依稀可见茂密云杉,原来这片平原是林中树木合抱而成,倒像是这神秘之地中点缀的一颗硕大翡翠。
秦玉颜叹道:“夏熠之可真是占山为王,仙境般的地方都能让他找到!若和秋娘能在此有一隅,那岂不是比神仙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化为一声干笑,悻悻地看了一眼面色冷淡的谢孤鸾。
“木栅栏里种着什么?”谢孤鸾对秦玉颜的话不作理会,指了指草地上凌乱立起的篱笆。
阿澈笑了:“我方才看过了,这里种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且去看看。”
要说夏临渊煞费苦心在这块地方建一栋小楼又种上花草是为了偶寄闲情,平添生活逸趣,谢孤鸾打死也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整片平原都被木篱分割成了大小不均的数块,其中皆是奇花异草,药材香料。黄芪、苍术、赤芍、苁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新培的月季和合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错落有致。
菌人们一路跟随,到了这里却分散开来,各自进了药圃,忙前忙后地采起药来。在这片被夏临渊命名为翠微隰的地方还有很多菌人,它们也不都那么小,大的像巴掌那般,吭哧吭哧运着药材去了木楼。它们从谢孤鸾和秦玉颜的脚边穿过,对两个不速之客毫不关心。
“好本事——夏熠之养的,”秦玉颜笃定,“十有八九都是他的耳目。”
“道长,快过来!”阿澈的声音忽地从一处飘来。
循着声音过去,只见脚下有成百株嫩芽破土而出,芽蕊中包裹着珍珠一样圆润的果实,正是当时夏临渊赠予谢孤鸾的萆荔。
阿澈道:“想不到他居然能把长于华山的灵草引种到这里来!”
谢孤鸾下意识地往袖子里一摸,掏出那株萆荔一瞧,发觉原本同黑曜石般的果实上竟泛出些红来,不由道:“这果子生来就是黑色?”
“可不是,”阿澈答道,“直到枯萎都黑如墨汁,只是听闻人在不同时期触碰它,看到的颜色也会有所不同。”
谢孤鸾蓦然想起阿澈曾说它能预知人的死期,便问:“比如……将死之时?”
“唔,是如此,它于寻常人来说是黑色,但初生孩童见其为绿色,人之将死则看到的是红色。当然,这都是传言,此物稀有,大约也没人试过。”
谢孤鸾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从背心渗了出来,心下已是信了七分。他不动声色地将萆荔放回袖口,又胡乱逛了一会儿,便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暮色渐沉,阿澈终于得以现身,高兴得和谢孤鸾说了一大堆话。谢孤鸾心不在焉,一句也没听进去,阿澈怏怏,转而去找秦玉颜聊天。
谢孤鸾独自坐在下楼二层的卧房里,满屋的药香反而使他心神不宁,他反反复复掏出萆荔看了又看,那抹暗红仿佛刀尖上的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本不应相信这些,可谢孤鸾不得不承认,从和阿澈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一件事情合乎常理。他不信鬼,竟碰上阿澈,不信神,便见了女子冥,不信梦,却有燕离。他的信念被一点点摧垮,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力乱神令他动摇了,而这萆荔……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红的,又真会如阿澈所言么?
谢孤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一刹那,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如此单薄。
他仅是一介凡人,在死字面前,惶恐惊惧令他的神经脆弱无比——谢孤鸾头一次迫切地想寻到夏临渊的下落。
只有见了夏临渊,谢孤鸾才能确认萆荔变红是否预示着他的死亡,而夏临渊或许真的知道在他三魂七魄中的那股至阴之气如何可解。
谢孤鸾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即便传说可信,他也决计不会伤春悲秋。他逐渐镇静下来,阖着眼梳理着近一年中与阿澈有关的一点一滴。他察觉到从襄州初遇阿澈开始,他千篇一律的梦境便开始出现进展甚至有了情节,到现在,一切纷繁的线索如乱麻,离真相大白总差了几步——谢孤鸾与之间阿澈定然早有关系。而阿澈像一枚埋入谷物的酒曲,在不知不觉中酿出了一坛极难品味的酒。
谢孤鸾睁眼时,满脑子皆是阿澈的样子。不论是阿澈阴毒幽怨的眼神,不时透出的一点人情味和总是和谢孤鸾嬉笑打闹的自作多情,还是梦中他与燕离的狎昵,都在谢孤鸾的识海中挥之不去。他是怕的,因为这厉鬼已经占据了他太多的生活,从起初的只想甩掉他到如今种种事由将他们绑在一起挣脱不开,这使他感到荒唐,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却又在逃开的时候心中泛起莫名的失落感。
“道——长——”阿澈拉长了声音在院里唤了许久也不见谢孤鸾有反应,干脆飞上二楼掀开窗来,直呼,“谢孤鸾!”
他这一惊一乍,把深思中的谢孤鸾吓得一哆嗦,阿澈被逗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手中掷出一个物什扔向谢孤鸾的怀里:“接住!”
谢孤鸾一看,竟又是一株植物,形似蒲草色如榴花,枝叶通澈且葳蕤,不似凡物。
“这又是什么?”谢孤鸾道。
阿澈趴在窗格上,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是怀梦草,睡觉的时候放进怀里,助你一夜好眠。我和那群菌人商量了好久它们才同意我摘一枝的,可莫要浪费了。看你脸色不好,想必是阴气在作怪,我就不进来了。”
谢孤鸾怔怔地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问道:“你能和它们交流?”
“那是自然!”阿澈颇为自得,“秦玉颜睡在楼下,若有事唤他唤我皆可。”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窗。
翌日,秦玉颜清点好行李才发现谢孤鸾还躺在榻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看他不是睡不醒,是昏过去了。”秦玉颜并不意外,把谢孤鸾怀中已干枯的怀梦草扔掉,背起他对阿澈说道,“你问问菌人找夏临渊走哪条路,能不能给咱们带个路?”
谢孤鸾在做梦,梦到他站在雷州南海的浅滩上,水天一色。温热的海水一遍遍冲刷着谢孤鸾赤裸的双足,柔软的细沙在指缝中穿梭。
阿澈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绑着襻膊,在岸边一间木屋前笑着对谢孤鸾招手唤他吃饭。日光下他的皮肤很白,却透出健康的红来,他用滚烫的手牵起谢孤鸾进了屋,屋中食案上是简单几碟小菜。
见阿澈一筷子把菜送进了嘴里,谢孤鸾愣道:“你不是死了吗?”
“孤鸾,你在说什么?”阿澈莞尔。
此刻,外面传来喧哗声,阮梦秋提着一篓花蛤,和秦玉颜、叶熹一道进屋了,每个人脸上都雀跃欣喜。秦玉颜对阮梦秋言听计从,叶熹和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讲着他遭遇的趣事,程秋白还是鬼,耐心听他说不着边际的话。
惟谢孤鸾面露茫然,心中有难以言喻的滋味。
谢孤鸾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游离,迟迟不肯收回视线——如此和睦的画面恐怕的确只能在梦中才得以见到。他忽然觉得这样很好,纵然它仅仅只是一场怪诞的梦,在梦中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和事,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他可以逃避任何不想面对的现实。
窗外阳光正媚,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晨雾一般。涛声很近,鸥声很远,耳边隐约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唤他醒来。
但他不愿。
[ 贰拾伍 ] 医魔
菌人们把秦玉颜送到了翠微隰北面森林的尽头便消失不见了,秦玉颜背着谢孤鸾绕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原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在一处山脚歇了下来,秦玉颜揉着脖子说:“到了。”
阿澈看了看四周的密林群山,诧异道:“到?夏临渊莫非住在地里?”
“这是我上次来时做的标记,”秦玉颜拍拍屁股下有粗糙的刻痕的石头,“等着吧,过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傍晚时分,流霞烧着了一片天,把碧空染作胭脂色,林中逐渐黑了下来。
谢孤鸾悠悠转醒,睁着眼睛躺在地上,看天空被树枝分割成绚丽的色块,偶有鸟雀归巢的掠影,心中一片平静。四下光线昏暗,阿澈和秦玉颜在小声交谈,像是害怕惊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