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一面埋怨着,一面怒气冲冲地伸手去揭那黄纸。果不其然,阿澈的手指顿时烧着了,他呜咽着缩回来,颇为委屈地看了谢孤鸾一眼。
谢孤鸾挑起眉毛道:“别指望我帮你,有求于人,我可不想随意动他的物什。”
话音刚落,夏临渊就背着竹篓入了院,一身白色儒服站在远处,系着襻膊,和那日梦中的阿澈如出一辙。他的肩头坐了不少菌人,披散的黑发里也藏着几只,走到石桌前,将篓中的药草一股脑倒在桌上,菌人们便顺着他的手臂爬下开始拣起药来。
“那个人也在。”阿澈捂着嘴悄声道,随即瞪了夏临渊一眼,转身飘进了林里。
谢孤鸾想从夏临渊周围看出点什么,但很可惜,他没有阿澈的感官,无法找到一个特意藏匿气息的人。他把他的太极图往身前刨了刨,给菌人让了路。
谢孤鸾对夏临渊仍有一丝本能的忌惮,不太自在地说道:“谢某谢过夏前辈,不知我的身体……”
夏临渊没说话,只从袖中拿出一棵萆荔放在了谢孤鸾的手心里——正是谢孤鸾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株,而它似乎比之前更红了一些。
“颜色。”夏临渊问。
谢孤鸾环顾四周,确定阿澈不在,才答道:“几近暗红。”
夏临渊的眼睛亮了亮,捉过谢孤鸾的手把了脉,拿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大篇,却没有一点要开口说明的迹象。
“前辈,”谢孤鸾不由道,“变红到底会如何?”
“会死。是以杀你与救你没有区别。”夏临渊未停笔,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饭后应加几道清淡小点。
“一株植物便定我死活,未免离谱,”谢孤鸾道,“我可是患上不治之症?”
夏临渊看了一眼阿澈离开的方向:“外物引起虚劳罢了,补补就好。”
“当真只是这样?”谢孤鸾惊讶道。
“嗯。”
“既然如此,那又怎会死?”
“不知。”
谢孤鸾顿时有些恼,锁紧了眉头没再问下去。
夏临渊写罢满满一张纸,把笔墨递给了菌人,接着说道:“谢家老三,你以为我指的是病死,并非如此,你不会病死。”
谢孤鸾了然了,因着半年多来他的身体总是不好,才下意识地以为萆荔变红与身体情况有关,原是另有他因。
“两百个将死之人无一例外,变红,就会死。你可以自裁,也可以等死。”夏临渊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瓷瓶往桌上一搁,“只要一粒,不会有痛苦。”
谢孤鸾像听了个笑话,冷哼道:“就因这东西便让我等死?痴心妄想。”
夏临渊点头道:“很好,有种。”
谢孤鸾轻轻按住了放在大腿上还在颤抖的右手,连夏临渊都如此笃定,他不是不怕,但这毫无根据的预言,换作是谁也不愿意轻易相信。夏临渊倒是无所谓,谁的死活都与他无关,他既不去关心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无论是谁,在他那双了无波澜的眼睛里或许都仅仅是试验品。
夏临渊起身,蹲在地上将分好类的药材铺到地上晾晒。谢孤鸾不太甘心,继而问道:“我从小便做怪梦,有人说我魂魄带煞,前辈,你可知有何解法?”
“从小?”夏临渊有了兴趣。
谢孤鸾不信任夏临渊,可仔细一想夏临渊与他和阿澈并无利害关系,外界虽传他疯癫,如今看来人却十分清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思忖后谢孤鸾还是把他的所有梦境,以及与阿澈相遇的林林总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听完过后,夏临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对着地上的菌人打了个手势,菌人们蜂拥而至,爬了谢孤鸾满身,很快,它们又退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夏临渊的身边。
“确实有煞。”夏临渊摸了摸菌人的头。
“可否解?”
夏临渊犹豫片刻,道:“无把握。”
那日以后,谢孤鸾碗里药汤不复普通药材熬出的苦涩液体,变得有酸有甜,时而浑浊时而澄澈,有时候,还闪闪发光,这是夏临渊在用灵草试药。但不管喂给谢孤鸾什么药,终归起了效果——他再也没做任何梦。
夏临渊没有过多解释,只道不是阿澈的阴气使得谢孤鸾如此,而是他体内本身含着强烈怨气,甫一接触阴寒之物而产生了共鸣,牵之则动全身,愈演愈烈,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因无梦境拖累,谢孤鸾好得极快,在无意间问起怀梦草时,夏临渊笑了,意味深长地抛下了一句“拥之而眠,梦汝所欲”。
阿澈说的没错,怀梦草的确令谢孤鸾一夜好眠,但梦中景即为他的欲求,这让谢孤鸾难以直视……他是何时开始对阿澈有了那般想法?这样的心思多了,自然成了绮念,谢孤鸾惦记起了梦的味道,甚至想撒一通谎向夏临渊再讨一株怀梦草。
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夏临渊不喜欢阿澈,谢孤鸾在白天几乎见不到他,只有入了夜,夏临渊房内的烛火熄灭后,阿澈才会偷偷摸摸跑来找敲谢孤鸾的窗户。阿澈还是笑嘻嘻的,说着一些诨话打趣他,两人隔着一堵墙,各怀着心事,日复一日,一觉到天明。
半个月后,谢孤鸾已好得七七八八,唯有内里的怨气无法拔除,只能用灵草抑制,一旦停药就会反复。但因阿澈离得较远,谢孤鸾未受到阴气影响,停药五日里仅有一天晚上梦到过燕离,倒是和去年差不了多少。
芒种刚过临近端午,天气开始渐渐转热,蚊蚁孳生。谢孤鸾起了个早,把院子里夏临渊铺得整整齐齐的艾叶和菖蒲扎成束,搭起板凳插在了门楣上。阿澈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怒道:“你怎么能挂这个!”
谢孤鸾道:“为何不能。”
“那是菖蒲,驱邪祟的!”阿澈很是恼火,夏临渊嫌他也就罢了,连谢孤鸾这番也要如此对待他。
很显然谢孤鸾并没有想这么远,奇怪道:“这是习俗。”
阿澈一听,更生气了:“我不管!快摘下去,我……”
话音未落,谢孤鸾便一脚踏着门框,动作敏捷地把菖蒲取下扔了回去,平静地对阿澈说道:“行了罢。”说着转身找了片空地练起剑来。
阿澈愣了愣,愣愣地点点头。平日里谢孤鸾与他的话不多,再加上阿澈时常无理取闹装疯卖傻,除了必要的交流,很多时候谢孤鸾都不太爱搭理他。若是有求于谢孤鸾,他多半都皱着眉头,要阿澈软磨硬泡才能应下。但自从谢孤鸾从鲜卑山醒来后,不知什么缘由,他对阿澈就温和了许多。
阿澈见谢孤鸾练剑练地专心,瞧了半天,除了耳根子发红以外,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道长,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可是惹了风热?”阿澈问道。
谢孤鸾一听动作顿了一下,白着张脸道:“我没有。”
正在此时,夏临渊的屋内传出一阵巨响,接着便是器皿摔碎在地上的声音,谢孤鸾心中一惊,提着剑正准备去查看一番,夏临渊却出来了,披头散发,纵身扑向了他。谢孤鸾微微侧身错开,虚揽了一把夏临渊,困惑道:“怎么回事?”
夏临渊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满是疯狂,他紧紧抓住谢孤鸾的前襟,颤抖地说道:“阿苓,你别怕,我这便送你上路。”一边说一边从袖里取出一根半寸来长的银针,不由分说地朝着谢孤鸾的百会穴扎去!
夏临渊一介医者,哪里是谢孤鸾的对手,被一把扣住腕部,右手举在空中动弹不得。夏临渊急了,一口咬上了谢孤鸾的小臂,趁着谢孤鸾吃痛松了力道,猛地朝他撞了过去,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扭打起来。
夏临渊毫无章法,甚至根本不顾及自己安危的出招反而令谢孤鸾很难办,他处处避让,既要防止伤到夏临渊,又要避免他的银针刺向自己的死穴。谢孤鸾叫了他几声,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将谢孤鸾压在地上,双目通红,显然是动了杀心。他不知从哪里摸到一块瓦,向谢孤鸾脑门上一拍,只听“啪”的一声,瓦片应声而碎——谢孤鸾的头破了,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道长!”阿澈喊道。
“你别动手!”见了血,谢孤鸾也有些激动,没再手软,抄起太极剑,就着剑鞘抵上夏临渊的下颌,翻身一招卸下了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夏临渊疼地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谢孤鸾,愣是一声不吭。
突然,谢孤鸾感觉脖子上一凉,微微颔首,便看到一道银白的弧线正静静地停驻在眼前——一把三尺长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锋上的寒芒正随着阳光流转。
阿澈化了形,冷声道:“就是他,一直跟在夏临渊身边的人终于现身了。”
[ 贰拾柒 ] 贺兰观月
头上的鲜血缓缓流进了眼睛里,谢孤鸾半眯着眼,左眼血红一片。他任由那把锋利无比的弯刀嵌入皮肉,太极剑出鞘两指宽,用剑柄轻轻挑起夏临渊的下巴。
“请把剑放下。”身后之人终于说话了,声音极其年轻。
谢孤鸾哼了一声,没有任何动作。夏临渊倒是镇定得不似发过疯,视线转而看向地面,如同扎了根,不知在想什么。
“谢道长,请把剑放下。”那人又重复了一次。
谢孤鸾挑衅地扯了一下嘴角,道:“你的刀不像在请我。”
长刀已经压在了谢孤鸾的喉咙口,只要轻轻一转,便会血溅三尺。然而谢孤鸾只是松松地拿着剑,玩笑般地往夏临渊跟前送了送。看似谢孤鸾已处于劣势,但只这一招谢孤鸾便清楚,这个人的刀快不过他。他有把握能在对方动手的一瞬间直接削掉夏临渊的脑袋,而身后的男人明显是想保护夏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