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潭“唔”了一声,便见水中一阵翻花,似他在鼓捣什么。只是才弄了两下,忽的停手,有点踌躇的看了眼李云茅:“你先出去。”
李云茅摸摸下巴,脑筋转得很快,“嘿嘿”一笑:“怕什么,看了就看……”
“出去出去!”迎面撩来一蓬热水,毫不客气的泼了他一脸。
只是隔着蒸腾的水气,白衣道子不退反进。瞧着那张俊美面容越压越近,谢碧潭蓦的心慌,甚至那一瞬间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如何想的,一个哆嗦闭上了眼睛。
暖洋洋的黑暗阻隔视野,微凉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唇上。
李云茅没跟他客气,束起的两边袖摆都浸入了水中,捞住了人胡天胡地就着嘴啃了一通。不过他到底还是有着自知之明,不认为自己这初出茅庐的一点手段就能将人折腾软了,多半还是谢碧潭吓傻了更可能些。唇间吮到稀薄的血腥气,大概嘴角凝住的伤口又开始有些渗血。想到那条被谢碧潭硬生生用牙咬断的赤金链子,他搁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上也没空下来,动作得飞快。
等到身上乍然一凉,带着出水时“哗啦啦”的水声,谢碧潭终于回过了神。有点惊慌的一睁眼,正瞧见自个被塞到床上,粘连着伤口的内衫早被剥掉了。想到自己对此竟一无所觉,顿时又是羞愧又是尴尬,张了张嘴,没得话说。
李云茅帮他用干净布巾揩去身上水渍,见状挑了挑眉:“贫道又没咬掉你的舌头!”
谢碧潭更没话可说了,闷着头也摸过一块布巾擦身。抹干了一身的水珠,好歹套上了小衣。身上多了那几块布,才抬了头去看一脸坦然的李云茅:“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李云茅的脸上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叹气,所答非所问:“要贫道说,你们万花谷出身的弟子,文也好武也好样样都好,唯独有一点,实在要改改才是!”
话及师门,谢碧潭一时也不由被他牵走了思路:“哪一点?”
李云茅继续痛心疾首:“风花雪月当不得饭吃!不说到了生死关头,好歹也是个遍体鳞伤,不想着赶快上药治伤,还去琢磨那些风月情爱,可还算不得本末倒置吗?”
谢碧潭一愣,随即脸如火烧,狠狠咬牙:“胡说八道!”骂完这句,当真不搭理他了,摸过一早摊开在床上的伤药细布等物,老老实实开始收拾身上的伤口。
身为医者,谢碧潭也算是早就对自己身上伤势心中有数,离开朱家地穴时,看来凄惨,不过是脱力过度罢了。那一身的血迹,多是些皮肉伤,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更勿论伤及脏腑。他也是因着成竹在胸,才与李云茅插科打诨胡闹了一气,如今因面皮薄怄气,专心拾掇起来,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将外伤处理的差不多了。他用在自己身上的药物,自然不会吝啬,尽挑着些压箱底的好东西。雪白透碧的药膏清清凉凉,生肌止血,抹在伤处,刺痛顿消大半。
只是抹过一轮药膏,待要再将几处较深的伤口敷上药粉包扎的时候,谢碧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犹以四肢伤处为最,一股灼热刺痛在皮肤下重新萌发,细微却不详,渐渐压下了药膏清凉之感。那烧痛越来越明晰,似有针扎,又如触火,难以忽视。
谢碧潭心觉不妙,顺手抹去一处伤口上的药膏,露出其下割裂处。粉红的皮肉颜色下,竟有一层淡淡淤紫缠绕,似是淤血,又如怪气,一时难辨。
门口一声响,李云茅手里端了个条盘,拿肩膀磨开门,端了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他浑无一点刚刚被谢碧潭赶出去的自觉,搁下食物就又凑到床前:“怎样了?”又看一眼像是还在渗血的伤口,笑道,“不打紧,留几道疤痕怕什么,道爷不嫌弃!”
谢碧潭顺手把挖空了的一个药瓶砸到他脸上,不过倒没心思口舌争锋,叹了口气:“有点麻烦!”
“怎么了?”李云茅也认真了些,握着药瓶弯腰看那伤处。可惜再三端详,也还是血淋淋的伤口,看不出一朵花来。反倒是凑得近了,口鼻呼出的热气直冲到裸露的皮肤上,谢碧潭脊背上蹿起两道激灵,一把缩回手臂,抓起件单衫一披,就去摸几案上的纸笔:“大约是那蛛丝不干净,说不得带了些蛛毒在上头。好在伤口都不算深,某抓两副祛毒凉血的方子,养上一养就好。”
他下笔飞快,龙飞凤舞写出两张药方,一转身看着面色凝重起来的李云茅,心情忽觉不错,笑着拍了一张给他:“拿好!”
“怎的?”李云茅掐着那张纸,还有些回不过味。
“这方子不常用,几味药材也冷门得紧,问岐堂中一时没有。道长若肯屈尊,明日替某往梅记一趟,配上几副回来,可好?”
李云茅定定看他两眼,见谢碧潭神色如常,眉眼灵动间一副成竹在胸,这才将方子纳入怀中,也笑道:“若是当真有用的灵丹妙药,将梅记的药材库房扛半个回来,也是成的。”
李云茅第二日赶着中午便去了梅记,只是他到底没想再让黄金履也被这些妖魔鬼怪之说吓上一次,只胡乱扯了个籍口搪塞过去药材用处。好在这一日梅记有两笔大生意上门,一时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黄金履也只顾得及寒暄几句,就又被掌柜的拖走了。李云茅毫不在意这点滴的“怠慢”,乐得不需多费口舌解释,赶快包起了药材,道一声叨扰便出了门。
此时刚至未时,正是东西两市上最热闹的辰光。人来人往喧嚣非凡,更骑不得牲口。李云茅牵了青驴,也只能随着人流往坊外挪步。走了几程,忽的鼻翼动了动,嗅到一股甜蜜蜜热腾腾的滋味,抓肠勾胃,拴人脚步。
一扭头,看到临街一副门脸,正揭了蒸笼,端出大屉金黄软绵,热气腾腾的乳酥来。
谢碧潭对着面前深褐色的一碗药汁正在叹气。
药是刚熬出来的,触手滚烫,一时间还进不得嘴。谢碧潭找了把汤匙舀着药,有一口没一口的吹凉,吹着吹着,浓厚的酸苦药气扑鼻,招得他又皱起了眉,不大情愿的将碗向外推了推。
然后便听到身后一声笑:“怎么大夫自个都不肯喝药?”
谢碧潭更哀怨了,枕着一边袖子歪在凭肘上:“天底下哪会有爱吃药的人,只不过不爱吃与不肯吃,本就是两码事罢了!”说着话,舀起一匙药汁又试了试冷热,觉得差不多了,坐起身端了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了肚,整张脸都跟着皱成一团,呲牙咧嘴连呵出两口气:“呸呸呸,好涩!”
“自个的方子自个熬的药,可怪不得别人!”李云茅还要取笑他,但也顺手端过一旁盛了温水的杯子,塞到谢碧潭手中。
谢碧潭忙接过来漱口,又咽了几口下去,才觉嘴巴里的难过滋味淡了些。接着腮边一热,有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贴了上来,擦着肌肤将将蹭过,抹到了嘴边。
“什么……唔!”谢碧潭开口要问,问到一半先嗅到了浓郁甜香,立刻把后半句改做一口咬了上去,顿时奶香满口,甜蜜如饴,将先前那点苦涩的药味一扫而光。
这才晓得了李云茅递过来的是一枚乳酥,口味极佳,想来是西市上有名的那一家的手艺。谢碧潭得了趁口的点心吃,心情明显见好,一手捏着乳酥小口慢咬,一边夸他:“正巧这两天有点想吃这个,难为你就买了回来还是热的。”
李云茅也拿了一枚陪着他吃:“一路拿内力烘着,自然还是热的。”然后还不待谢碧潭稍作感动,又兴致勃勃继续道,“在华山的时候,冬日里跟师兄爬莲花峰赏雪喝酒,也是这般,某烘着酒,他热着菜,到时候坐在冰凉凉的雪地里有热乎的酒菜下肚,滋味美极妙极,难与人说!”
谢碧潭的感动顿时没了大半,埋头吃点心。又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用眼皮撩了撩身边人:“你们师兄弟相处起来倒是亲热。”
李云茅笑起来:“某那位师兄,也是个跳脱的,混账主意比某还多,师父心性那么平和的人,都时不时要被他气得拂袖而去……说来倒是有两三年不曾见他了!”
“你不是才离了华山半年多?”
“是高师兄早就走啦!”李云茅越想越乐,“听说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从华山一路追到瘦西湖,当真锲而不舍……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瘦西湖?”谢碧潭眨了眨眼,“难不成是忆盈楼的娘子?”
“多半是,那般佳山水锦绣地养将出来的女孩子,只怕高师兄这打小长在雪山道观的道士应对不来,难得佳人眷顾。”
谢碧潭听得笑了,拍了拍指尖余下的糕饼碎屑,半眯了眼斜着看向李云茅:“雪山道观的出身又如何了?某只瞧你风尘俗事倒能事事信手拈来,油头得紧,哪有半点不识的样子!”
李云茅笑呵呵靠过去揽住他的肩,大大方方一口啃在嘴上,占过了便宜,才把头窝在谢碧潭肩窝,咕哝道:“某与高师兄不同,他是打小生长在华山,某却是八九岁后,才拜进了山门。某幼时……并不在那……”
谢碧潭这时只顾着羞赧,心里头却又爱着这份亲昵,不想将人推开。正纠结着,倒没几分心思去听李云茅又在嘀咕什么,抬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