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电闪雨倾之中,谢碧潭忽的感到手臂被人用力一拉,紧接着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了背心,也不知如何拿捏的力道,算不得疼,却五内俱为之一震,一股难受之极的感觉在五脏间翻腾起来,谢碧潭猛一侧身,一手撑在寝台边开始干呕。待到好容易压下了那股恶心的感觉,满眼泪花的抬头,却是愣了。
眼前仍是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韩公子卧房,只是小几上燃了一架小烛山,灯光晕黄,照亮屋室,静谧安然。而自己好端端拥着锦被坐在寝台之上,旁边挨着熟悉的体温,正是李云茅似笑非笑的脸。
这身遭骤然的莫大变幻一时叫他茫然,张口结舌。李云茅不动声色将手从谢碧潭后背挪开,转而把拿在左手把玩的物件往他眼前一递:“这一觉睡得可好?”
“某……是在做梦?”谢碧潭还是呆愣愣的,适才与亲身所历毫无差别的一幕幕缓缓在记忆里重新来过,真实得触手可及。他又用力咬了咬两腮,才让自己更清醒些,“当真是梦?”
李云茅“哈”的一声,将手中物件塞给他:“是梦,且是好梦,美梦,心想欲成之梦。”
谢碧潭低头,见他塞过来的是个小巧精致的漆盒,入手沉甸甸的不知盛了些什么,便要揭开盖子。只是手指才一动,立刻被李云茅摁下去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白衣道子笑道:“这盒中乃是极为罕见的一味香料,名唤‘返梦’,其香极美,人间求不可得,甚是珍贵。”
“返梦香?”谢碧潭对这个名字全然陌生,但见李云茅说得当真,便端起漆盒,隔着没打开的盖子凑到鼻子边嗅了嗅。漆盒精美考究,但并未密封,却也嗅不到什么稀罕的香味。谢碧潭翻来覆去无所得,满是怀疑的瞧了李云茅一眼。
李云茅莞尔:“此香需在梦中识……”
“梦中识?”低声重复一遍,谢碧潭忽的灵光一闪,依稀记起大梦中那似乎无所不在萦绕鼻端的奇异香气,顿有几分恍然。而李云茅在旁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是明白过来,含笑点头:“便是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香不存俗世,乃梦中物,不知那位韩公子是从何得来。只是他得宝却不识宝,只是在睡梦中被香气构筑的美梦勾连,徘徊难舍,才会大睡不起。说来返梦香并非害人之物,除了那一点构架虚幻向往梦境的用处,更对人身有益,因此韩公子沉睡多日,并未见衰,也是因此。”他又从谢碧潭手中抽回盒子,浑不在意的掂了掂,“不过一样奇巧的小玩物罢了,可笑人心多浮,难以坚定,往往沉浸美梦之中不能自拔,才叫此物罕于现世。”
李云茅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谢碧潭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了哪一分念头,竟有些恍神。直到漆盒被从手中抽走,才一个激灵回了心思,敛眉道:“身在梦中不知是梦,内中又有诸多美好渴求之事,自然难免耽于其中不思往返。你道凡俗世间个个都如道家释门那般修身节性,不为外物所惑么!”
李云茅立刻抗议:“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是和尚,某师门不禁俗务。”
谢碧潭的感慨登时被他带歪了,拂袖起身:“那是自然,李道长于俗务上熟稔得很,生意盈门日进斗金不是!”一边就从怀里摸了块帕子出来,在案几上一铺,“拿来。”
李云茅下意识的将手向前一递,立刻被谢碧潭拿走了漆盒,用帕子密密裹好了:“既然一切都是返梦香搞出来的名堂,那如今韩公子的这桩事也就算了了。回头把这东西交给韩老夫人,早些回去,某明日尚要往梅记取些药材。”
李云茅忙一伸手拦住他:“慢着慢着,碧潭啊碧潭,你怎的如此之不开窍。这返梦香非是恶物,更别有许多用处,医病配药炼丹俱可,又稀罕难得。你就这样稀里糊涂交给韩老夫人,只怕她老人家想着韩公子曾受其害,一怒之下毁了,岂不如焚琴煮鹤般煞风景,又暴殄天物!”
谢碧潭驻足:“那你待要怎样?”
李云茅一笑伸手拿过手帕包:“自是由贫道为返梦寻一个妥当的去处!”
是夜,已是三更时分。
李云茅打坐入定得稍微晚了些,睁眼时早已万籁俱寂。他约莫是晚上吃得口咸,披了件外衣往厨房找水喝,甫一出门,却看到正房窗口还透出明晃晃的灯光,好不显眼。
若无大事,谢碧潭坐卧有时,断不会这个时辰还醒着。李云茅连犹豫都没,脚下一转就溜达过去,伸手大刺刺在门上一推。
那房门竟也还没闩上,应手而开。李云茅张眼看过去,就见也被自己的突来乍到吓到的谢碧潭慌忙转头张望,看清楚后才松了口气,抱怨道:“半夜三更,你神出鬼没的吓人么!”
“自是关心友人。”李云茅随口挡回他的抱怨,浑不在意进了房,“你这是在……”
谢碧潭幽幽叹了口气,一副懒得与他口舌争锋的样子,又把头扭了回去,盯着面前几案发呆。小几上,端端正正摆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大者朱红凿花,富丽堂皇,里面满盛着金银珠宝耀花人眼;小者却正是韩公子卧房中那一只,如今通体用两道黄符绕住,倒颇有几分诡异颜色。谢碧潭瞧着这两只盒子如同看着三世冤孽,然后又用同样的眼神撩了李云茅一眼,又叹了一声。
李云茅挤过去在他旁边也坐下,笑眯眯道:“这是怎的,莫非此两物有何不妥?”
谢碧潭依旧愁眉苦脸的看着盒子:“莫非你觉得此两物有何妥当之处?”然后不待李云茅开口辩白,立刻又道,“将你那些歪理尽收一收,某只知你似是将这儿当做了自家库房,但凡什么都丢进来收着。这匣子金银珠宝勉强还算搁得住的物件,那一盒返梦香还要贴上两道符又是怎个说法?某比不得你心大眼高,一想到屋里存着这般的东西,哪里还睡得安稳!”
李云茅低眉顺眼的听他抱怨,模样乖巧无比。谢碧潭对着他这张脸摆出这样的姿态,数落到一半,声调早不自觉的放缓了许多。待到发觉,已是迟了。只得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勉强还维持着几分容颜冷淡,冷哼一声权作收尾。
李云茅那边早倒了杯茶递过去,简直贴心入微,随后才笑道:“贫道云游惯了,不大会打点钱财,左右搁在你这也放心,就当做日常花销用度便好。至于这返梦香……此香需以古柘木盛放,才可将香气尽闭其中。韩公子藏以漆盒,自然难免中招。只是趁手的器皿总要慢慢找寻,觅得之前只好先以符箓镇住。这两道清宁符贫道自师父手中得了真传,断然无恙,你只管放心。”
谢碧潭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听你这样说,某反而更不放心才是!万一你这符纸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就要轮到某中招。你干脆自己拿回去收着,才是稳妥。”
他这样说,李云茅反而形容一肃,认真道:“碧潭当真如此觉得?”
“嗯……嗯?”谢碧潭随口应答,忽觉诡异,到底又将话尾留成了一个疑问。
李云茅正色开口:“贫道倒是觉得,此香收在你处,若有万一,某足够手段解决;而要是某有何意外,只怕……”话未说尽,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谢碧潭一眼。
谢碧潭登时哽住,一边怒从心头起,一边又当真觉得这果然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一时间两种心态私下交锋,硬生生憋红了脸,末了到底咬牙切齿一字字吐出来:“李道长当真深谋远虑!”
“好说好说。”李云茅随口应声。但他看似答得风轻云淡,却也未必不知谢碧潭心思,眼珠一转,又笑道,“只是贫道倒是有些好奇,碧潭之美梦是何,可否对人说呢?”
谢碧潭额上还在乱跳的青筋随着这一问顿时僵住,瞬间脸上红白色变,攸的起身,一手胡乱把几上两个盒子一扫,一手就去揪起李云茅衣袖,生拉硬拽着推人出了门,硬邦邦道:“某要睡了,有话明日再说!”随之便是“砰”的一声,门板擦着脸关上。李云茅险险向后跳了一步,才让鼻尖幸免于难。
看着死死关上的房门,李云茅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也转身回房。走了两步,忽又回头,正瞧见门缝窗口漏出的灯光熄了下去,他忽的“哈哈”一笑:“果然是不可对人言啊!”
接下来一连数日都不大能瞧见谢碧潭的的人影,每每早出晚归瞧来似颇疲累。因他之前有言,乃是往梅记帮手黄公子一同打理一批贵重药材,因此李云茅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医者药家,本是天生的干系,多做结交自是善事,倒比天天跟个与鬼神打交道的道士混在一处有用处得多。这般一想李云茅便也不如何挂心了,到时饮食到时睡卧,一如既往。
只是这一天午后懒散,又无俗事,李云茅正在屋中拥被好眠,忽的一阵脚步声匆匆行来,穿门过院,直到房前。随即便是“砰砰砰”的拍打窗棱的声音,硬生生将他从甜睡中敲得睁了眼。
大开的窗前,正是一早就出了门的谢碧潭。似一路走来甚急,尚微微带喘,血色上脸,开口便是:“李云茅,你曾说过的可是古柘木?”
李云茅初醒,脑中尚混沌着,被他劈头这一问,呆了许久,才渐渐回了神:“你是说返梦香的盛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