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什么?”谢碧潭懵懂,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赤金链子拴着的金玉佩符,正垂落在那里。
李云茅顿时摇头叹气:“莫非这半日都是白说了,碧潭啊碧潭,你再这般迟钝下去,只怕贫道的灵符也有保不全你的时候啊!”他叹着气见谢碧潭脸色一黑,忙又扣住面前那个已然成形的拳头,“哎哎,斯文些,斯文些,莫学武夫喊打喊杀的!”然后直到把谢碧潭捏起的拳重又掰开了摁下去,才道,“某昨夜明明是以天火焚香,为黄公子求一场昔日美梦,不足为他人道也。但贫道与你却皆在不知不觉中同入梦境,看得周全,这已不是天火返梦之效。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有人在大家都离开休息后,重以妖火焚香。能取妖火者,无论是人是妖,想来都非寻常。只是不知那人目的何在,黄公子一介寻常商贾,若是被盯上了,可非是善事,自然需你多关拂些。”
谢碧潭听得愣愣的,脸色也随之凝重,忽的跳起身,就要往黄家折回去。李云茅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说不定本来无事,你冒冒失失回去一说,或是打草惊蛇,或是杯弓蛇影,反而坏事。莫去,莫去,好生先与某回家再做打算。”
谢碧潭心中很有几分不愿意,但李云茅说得在理,也只好磨磨蹭蹭应了。两人这时已在街上耽误了一阵子,路没走出几步,头顶一阵“轰隆隆”闷雷声滚过,紧接着脸上一凉,已有水珠淅淅沥沥溅了下来。
“下雨了……”谢碧潭抬头,没看到铅灰的天色,倒被一片灰黄的油布填满了视野。十八根紫竹骨,坚韧结实,撑起了宽大的伞面。
转过身,就见李云茅正笑嘻嘻的看着他:“还是贫道料事如神未雨绸缪。”
“是是是,李道长神机妙算!”不用淋雨,谢碧潭的心情自然也变好许多,顺口恭维他一句。李云茅十分受用,擎着伞在两人中间,一路走下去。
雨势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了,路上行人愈来愈少,偶遇见几个,也都是在冒雨快跑或是顶着雨伞蓑衣匆匆赶路。这样比衬一番,倒是李、谢两人最是惬意,谈笑缓行。
走了一程,风借雨气,吹透秋衣。谢碧潭不耐冷,搓了搓双手,忍不住又拢到嘴边呵了口气,但也还是杯水车薪,一眨眼又被秋风打透。他怨叹一声,正想抱怨两句,耳边却先听到一声笑。一偏头,就见李云茅心情颇好的样子,笑眯眯看看天,看看伞,再看看自己。
谢碧潭奇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这雨淋得人周身透冷,只恨没裹了件棉衣出来。某知你有修为在身,并不惧寒,但也不必这般阳春三月里的模样吧!”
李云茅却更是笑意盈盈,左右顾盼了一圈,道:“倒是与冷暖无关,只是这般走着,心有所感,一时忘形。”
“有感什么?”谢碧潭好奇。
“你觉不觉得……”李云茅拈了拈手中伞柄,“这情形倒与昨晚梦中所见有几分相似。”
谢碧潭脑海中立刻飞快开始回忆,兜兜转转一圈后,定在了一大片白雪白梅纷飞的景色中,忽的就涨得脸上微红,咬牙道:“你……你……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的……冷冰冰的雨溅了满地泥浆,哪比得上雪地梅花那般风流雅致……”
李云茅却一副完全不知所谓的样子,诧异道:“什么雪啊雨的,某是说人!”
谢碧潭顿时只剩下上去捂住他的嘴打昏拖走的念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当真动手,李云茅已又叹了口气道:“这般与人共撑一伞同行的滋味,总是难免怀念。只是时日去久,忆不堪忆,连零星的回忆也淡了,只剩了那么点模模糊糊的欢愉之感。碧潭,你可与人同伞而行过?”
谢碧潭尴尬尚在,却偏从他口中听出了几分感慨意味,不由得开口:“外出时或采药遇雨,少不得与同门挤在一把伞下头,寻常得很。”
“某却是多年……不曾……”李云茅难得的语调有些缥缈,似入回忆之中,“还是很小的时候,曾与明……曾有人这般待某……但也是旧事了。小时候不晓事,不知感念只知顽皮,倒还是亏得昨夜黄公子一场美梦,见他夫妻二人并肩撑伞,才后知后觉这平凡举动,最是滋味悠长……”
“李云茅……”谢碧潭听他突如其来一篇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却也跟着莫名其妙的有些动容,忽然抬手,也握了握伞柄,又极快的松开了,只留下丁点皮肤接触的温度,别过脸去,“不过是寻常人家事而已,日后少不得的!”
“日后……”李云茅将这二字在口中嚼了嚼,露齿一笑,“也是,来日方长!”他的语气蓦又一转,“呦,这雨还越下越大了怎的,快走快走,再不快点回去,这一把伞,可当真要遮不住两个人了!”说罢,换了只手扶着伞,一把拉住谢碧潭腕臂,加快了脚步。
谢碧潭无心挣开他,一边跟着跑起来,一边不由得垂头下视,将两人拉扯着的手瞥了一眼,又瞥一眼,偷偷咬了咬牙根。
雨大风疾,横吹乱走,密如麻的雨脚渐渐侵透了两旁房檐屋舍,几户背着风的人家原本尚开着窗,此时也不得不急忙关窗下闩,免得漏雨。
只是那窗户大多高大,若是成人,伸长了手臂就足够了,偏一处窗户里头,却探出头个红衫乌发的小丫头,双手举了根竹竿,摇摇欲坠的要将窗户挑上。
她一边弯弯扭扭的使劲,一边不经意下望坊外街道,正看到一白一黑两条身影冒雨相携而去。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扭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师父,我好像看到那天的道士哥哥和大夫哥哥了……”
随后“砰”的一声,窗扇闭合,隔开了外面一天风雨,也隔断了内里人声。
六 意如何
连着下过几场秋雨后,一层层的寒气早已悄无声息的蔓延开,很是冻人凄苦。甚至绝早时分,地面隐约有霜,冰寒透骨。
这样的天气里,谢碧潭断不肯委屈了自己,他手头并不拮据,因此早早就在房中点起了火盆,每日里暖融融的烤着,越发的晚起早睡,割舍不开。
李云茅还是只添了一件夹衣,就可以精神抖擞的在院中习武,到了中场歇息的时候,总是要“砰”的一声把窗子推得大开,看着谢碧潭被突然吹入的秋风刮得一个激灵,跳着脚过来关窗,伸手拦住他笑嘻嘻道:“透透风,透透风,你这样整日里关着门窗烤火,人都烤糊涂了,快出来走动走动。”便多半可以拖着不情不愿的谢碧潭离了那温暖如春的斗室,裹紧了衣服往前面医堂去开门,问歧堂一天的生意,也就这样开张了。
难得的是这一天,李云茅因事早早起身,出门的时候才刚敲了晨鼓,天色尚昏黑未明。这般清早,自是不到招呼谢碧潭起身的时辰,李云茅自个悄没声息的打理利索走人,却便宜了谢碧潭好一场大觉,直到日上三竿犹拥着被贪恋温暖不肯起来。他那房中医书手卷甚多,随便摸来一本翻看,更是动起了索性今日就这般歇过去算了的念头。
只是天不遂人愿,时近正午,一阵泼风般的砸门声硬生生将谢碧潭吓得扔了书,手忙脚乱拾掇了一下,却直到哆嗦着冲到院子里,才发觉那敲门声是从院子大门传来,而非是问歧堂。顿时心中狠狠记了李云茅一笔,才整理了一幅温文尔雅的表情过去开门:“哪位……”
门一开,却是个认得的,乃是左近相熟街坊,身后还跟着个仆从打扮的人,倒是脸生,正焦急万分的搓着手跺脚。
谢碧潭纳闷:“这是……”
还没等叫门的街坊开口,那仆从已经急切切道:“大夫,您是谢大夫吧!马匹受惊翻了车,把我家少爷从车上摔下来了,就在前面坊门口那儿,也不知是磕碰到了哪,起都起不来了,您快去瞧瞧!”
谢碧潭吓了一跳,跌伤了人非是小事,他不敢托大耽搁,匆忙忙回头取了外出的药箱,跟着两人一路小跑着,直奔坊门。
一出来,就看到坊外的街口,积了好大一圈人在围观。那仆从带路吆喝着分开人群挤进去,第一眼便瞧到一架已经被扶正的马车旁,几个跟班团团守着地上躺平的一人。走近了,看清是名青年男子,衣着打扮也是富贵出身,只是此时一番的灰头土脸,脸颊手上皆有磕碰出来的伤处渗着血珠,正在难过之极的哼声,无法动弹。
谢碧潭忙过去摸脉看伤,又从药箱里取出几味护气安神的药丸叫那青年嚼碎了吞下去,一边将他胸腹四肢轻轻按抚了一遍,末了吐出一口气,笑道:“无事,无大事,只是促然受了惊吓,一时气血雍塞不畅,与些筋骨轻伤积在一处发作罢了。谁快去卸块门板来,将人抬过某那医堂,过几遍针,再吃几副药下去就好。”
一听他这样说,立刻有几名跟从人撒开了腿往附近人家借门板去了,那青年公子还是一动不能动的仰躺在地上,大约是听了他的说法安了心,还能苦笑一声,气息虚弱道:“多谢先生,朱某让您见笑了。”
等到一群人浩浩荡荡拥着抬人的门板回到问歧堂,已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路上那位朱公子神智尚清醒,闲语碎谈中得知他名唤朱丝,乃是蜀地往长安来做丝帛绸缎生意的客商。谢碧潭听了他自报家门,顿觉这一个名字倒是合该做这一份营生,好生匹配,险些失笑,忙道:“朱郎倒是说得一口好流畅官话,听不出多少蜀地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