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别啊!”李云茅见他又要躺回去,忙一伸手扯住了,也厚着脸皮蹭过去一起坐着,“时辰还早,不干点什么当真无聊,要不你跟某说说话,说不得慢慢就困了,横竖在你这睡一晚也无妨。”
谢碧潭直接还了他一手肘,冷笑道:“某见过不会说话的,倒是还第一次见到如此不会说话的!你要寻无聊,随便哪里去,某可没的闲心陪你。”说着,当真合身一躺,顺手拉过锦被裹了个严实,面朝里闭眼没了动静。
李云茅讪讪坐在旁边,抓抓头发又摸摸鼻子,再伸手去谢碧潭后背捅捅:“怎么生气啦!怎么这就生气啦!贫道只是无心之言啊……哎,碧潭,你不会当真睡了吧……”
可但凭他鼓捣半晌,谢碧潭铁了心的一声不吭。李云茅无奈,干脆也往榻边一倚,顺手拖了个凭肘塞到身后垫着,叹了口气:“好嘛,贫道看你睡着,自个倒也似是有些倦了呢!”说着话,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不自觉上下眼皮一搭,也迷迷蒙蒙睡了过去。
李云茅是被一点落在脸上的清冷湿润的感觉激回了神的。
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株白梅下,梅树似是很有些年头,虬枝蜿蜒,花开如簇,星星点点的花瓣合着隐隐约约的细雪一同随风洒落,沾衣坠袖,雪气混杂着梅香,一时竟叫人无从分辨。
李云茅忽而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但眼前美景如斯,来之则安,左右心中无它事眼前有花雪,有美不赏,不免辜负。
这样就心安理得的放眼望了出去,他立足的地方乃是一座小山,山顶遍植白梅,正是花开好时节。山下荡漾清波,冬日里的湖面如银纱缀玉,水面清平通透,一望无边。李云茅惯见的只有纯阳宫每每半年不止的鹅毛大雪,华山巅顶,风嘶雪厚,而眼前如此柔和如扇面小品的冬景入目,倒比春日里仰天池中的水还温柔三分,不免一看三叹。
正翘首顾盼,湖面波碎,荡出一叶轻舟。大约先前恰好被山脚起伏遮住,故而未叫李云茅发觉。如今那小船已泊在岸边,摇撸人一声吆喝,舱中出来两人,一男一女俱是青春年华,披着丝缎风氅,雪白的毛皮滚边毛茸茸簇着脸颊,一看便知出身非富即贵。这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船,挽手登山,想来也是为赏梅观雪而来。而行动间亲昵姿态细致情怀,正该是一对年少夫妻,情深爱笃。
李云茅不免多瞧了几眼,虽说两厢相距颇远,但他目力精敏,那夫妻二人衣着华贵,行动间却很利落,不似深宅大院人家娇滴滴怕人看,走了一段路,许是燥热了些,都将雪帽揭下,露出脸容来,更是男俊女俏,好一对佳偶。
只是……用手指揉了揉下巴,李云茅的目光掠过女子,却一直盯着她身旁的少年公子猛看。越看越觉得总有几分熟悉,又说不清熟悉在何处。这丝似是而非的感觉绕在心头,几乎将赏景的心境也搅碎了。李云茅不自觉中,已盯着二人从山脚一路攀登,直往山顶梅林而来。
那夫妻二人走得也算不得快,步履轻捷,却是要时不时的就停下来看一处景,谈两句话,说说笑笑,既亲密又快活。李云茅盯着瞧了半晌,就被牵带得也不由得弯翘了嘴角。虽说听不到两人谈话的内容,但单只用眼望去,便觉无边愉悦。
山顶的梅林占地极广,几乎覆满了半座小山。李云茅立足在梅林极深处,故而那夫妻两人直到登顶,一时也难以察觉到尚有旁人在。
山顶白梅如海,且风更大些,纷纷扬扬吹着雪与花飘落。虽说只是叶上残雪,这般淋上一头一身,再化了水,也难免湿寒,女子一路抖落身上的雪霰,又要抚去鬓上花雪,一时很是忙碌,忽的便见那少年公子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取了把伞撑开,给她遮到头顶,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李云茅自是听不分明,只是看着那夫妻二人折梅撑伞,雪中花下悠然漫步,忽的有些牙酸,“啧啧”两声,嘀咕了一句“无量天尊!”非礼勿视的扭开了脸。
扭过脸,入眼又是纷纷白雪冰梅,更有一朵俏皮的随风吹到面前,滴溜溜打了个转,落到襟口。难得五瓣完整,晶莹剔透有如玉雕银绣。
李云茅不由得就容它在衣领停留了片刻,才抬指拈去。指尖触到花瓣,却忽的一顿。瞬间脑中恍惚过无数零散碎片,最终定格在了一幅绣着白梅的衣料上。他“啊”了一声,竟是身形不稳连退几步,震惊非常。再望向仍在梅林赏花的少年夫妻,已是恍然:“黄公子!”
终于记起了依稀面熟的年轻公子该是何人,连带着,被模糊了的心性记忆也都接踵而至,李云茅顿觉身处异常。看一看远处两人青春年少琴瑟相和,再略一思索,心中已有底定。只是身在幻处,符箓法剑俱不在旁,少不得只能凭空拈符,脚踏罡步口诵真言,瞬间身周风雪大作,卷成一片白濛。濛濛中,有如冰面破裂,清脆有声,眼前一晃,重又是漆黑房中,坐榻小憩之形。
第二天天刚破晓时分,黄金履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好梦易醒难长,故而屋子主人前来应门的速度很快,并且已是梳洗穿戴整齐,看来早就起了身。
李云茅站在门口拱手笑笑:“黄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他问这话时,明白清楚的看着黄金履,眼前人虽说精神很是不错,但想来返梦养身之效却难以及心,那股从骨子里浓浓透出的空茫之感凝如实质,不是憔悴更添憔悴。果然黄金履听他问话,只是苦笑了一声,随后长长一揖:“还是多谢李道长成全某这场一大梦。”随后闪身让客进房,“返梦香尚在香炉中,火已熄了,但还未取出。”
“无妨,某来便是。”李云茅没多客气什么,过去揭开香炉,拈出一张纸符裹了返梦香拿出。那香料仍是黝黑鹅蛋般一团,焚了一夜,也未见改了大小。再一旁正是早就备下的柘木盒子,直接搁进去收好,一气呵成,转头道,“这东西虽说只是个奇巧的用处,到底不该外露太久,若是黄兄无事,某与碧潭这就回去了。”
黄金履忙道:“可留下用了早饭……”
李云茅笑道:“不必这般客气,左右以后走动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急于一时的招待周全。某二人今日就先回去安置返梦香,往后常见,同一处吃酒去!”
他执意要走,黄金履也不好强留,又与谢碧潭寒暄两句,便送二人出门。举头看天,清晨时分却是浓云低压,昏晦不明,显见一场大雨将至。好在两厢宅院相去不远,若是紧走些,多半能在雨落前回到问歧堂。
这样一想,谢碧潭越发急了,扯着李云茅脚下匆匆,就要往家中赶。只是李云茅才随着他走了两步,看一眼阴云压顶,忽的若有所思,只丢下一句:“在此稍等。”就又折回了黄家。
不过这一去回来得也快,手中多了一把伞,冲谢碧潭晃了晃笑道:“走吧!”、
谢碧潭有点狐疑的看他几眼,不知为何,竟从那张与往日无二的面容上硬生生看出几分雀跃期待颜色。揉了揉眼睛,被自己吓到的谢碧潭只当眼花,生硬的撇开头,找了个话题:“昨晚……”
李云茅冲他一笑:“昨晚睡得不错。”
“某做了个梦……”
“真巧,贫道也做了个梦。”
“如今想来,那梦却是有些蹊跷……”
“非也,这一句就不对了。”连噎了谢碧潭两番的李云茅摇头晃脑起来,“不知而惑谓之蹊跷,知其所以然者,勉强可称为‘意外’罢了。”
“嗯?”谢碧潭的步子登时一顿,站住了脚打量他,“你又知道了?”
“什么叫‘又’……”李云茅不满的哼声,“早就说过,这些精灵神怪的事情,来问贫道断然不会错,碧潭你这是守着宝山不知宝呐!”
谢碧潭懒得听他胡扯,皱了皱眉:“你说精灵鬼怪之事?难道昨晚某做的梦……又是与这些相关?”他忽又一愣,“等等,某尚未说,你又怎知某的梦是如何情形!”
见他终于回过了味,李云茅大笑。笑过了,才道:“你昨日曾问,可焚返梦香的五火各自妙用为何,某便再说一桩于你。凡妖灵精怪之属,以本命元气拈火,谓之‘妖火’。妖火……一梦传。”
“一梦……传?”谢碧潭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半晌,似有所悟又似依然不解,“‘传’做何解?”
“自然是由此及彼谓之传,彼思此见谓之传。”
“你是说……”谢碧潭悚然一惊,“昨夜某是入了黄公子之梦?”
“然也。”李云茅抚掌,“你在梦中所见所闻,便是黄郎所思所梦。只是他不知你,你在梦中,亦不识他罢了。”
谢碧潭闻言,登时有些恍惚,一时沉默不语,似是回想昨夜梦境究竟,竟是失了神。李云茅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到底推了推他的手肘,唤他回魂,又道,“梦中才子佳人,想来就是黄郎夫妇,倒是一对璧人。只是昔日良辰竟不可再得,也是难为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谢碧潭也只能叹息一声,就又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李云茅却还要继续开口:“只是此事,你先莫要向黄公子提及。平日与他往来时,多加留意些就好。你身上带着贫道的符箓,寻常小角色,对你倒是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