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茅枯坐在树桩上,盯着谢碧潭背影消失的位置,瞧了又瞧,忽而摇头笑笑,又埋头啃起了干粮。谢碧潭这一去的时间略久了些,直到他啃完两张干饼,才又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山谷中气息纯净,并无什么凶猛野兽盘踞,因此李云茅倒也放心谢碧潭一个乱跑。只是听到脚步声,却是一怔,立刻站起了身,眯着眼往树缝中望去。
片刻后,声音已到了近前,却是两人谈笑。那脚步声中也夹杂了坐骑的动静,在傍晚静谧的山谷中几乎有些喧嚣。李云茅又坐了回去,便见树枝草丛一阵晃动,谢碧潭当先拨开荆草树条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乃是名牵着马匹的青年公子,月白袍子,扎了额带,一派斯文俊秀,相貌极佳,只是略觉文弱了些。
谢碧潭这时已回来为二人引见,青年公子自称姓黄,乃是长安城中梅记药材的东主,与谢碧潭也曾有过一面之识。不想竟能在山中巧遇,也是缘分。
李云茅想了想,倒是记起昨日谢碧潭果真与自己提到过这位年少有为的梅记东家,便也笑眯眯的稽首见礼,笑道:“原来是黄公子,贫道入长安不久,倒也耳闻过梅记的名声,不想主家原是这般年轻的。”
“祖上荫庇罢了。”黄公子微微一笑,仍是斯斯文文的样子。
这时谢碧潭已张罗着几人重新坐下,又把火堆添旺了些,围坐说话。黄公子话不算多,说是世代商贾,倒更像是世家门第出身,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甚浓。李云茅倒也不好意思如同对着谢碧潭时百无忌惮,将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收敛了不少,规规矩矩坐着闲聊。只是山深谷静,难得竟能遇到相识的人,一同打发无聊长夜,渐渐的,谈性也起。两人这才知晓,这位黄公子名唤黄金履,听这名字倒是很有几分行商之气,与他本人却颇不相称了。
黄金履对此一笑而过,转而谈到入山之事,又喝了口泉水,才慢言慢语道:“山下迎安村中一位相熟的老丈曾言,近日有人在这一带山谷中见过一品奇兰,言词所摹品貌,竟从未见于诸家兰谱之中。某多年来好集些奇花异卉,便动身来求,一路行到此,天色已晚,耳边听到水声时大时小,不敢暗夜贸然深入,便又退了出来,想待天明再查究竟。”
听到“水声”一说,谢碧潭心中顿时一喜。他知依黄金履来历,必然早对神仙泉的传说有所耳闻,因此也未打算遮掩什么,直白道:“既有水声响亮,某看这山谷虽说不小,却未必蕴有多条水脉,那十之八九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泉了。黄郎言道寻兰而来,兰草喜湿怕阳,若真有什么未曾现世的异品,大约也生在左近。”
黄金履点头道:“先生此说极是,明日一早不妨由某引路,往水声处一探便知。”
当下三人议定,各自歇息。山中艰苦,只能找山石大树依靠着胡乱坐卧。谢碧潭这时又极觉得李云茅的好处,大约道士修习的都是正阳功法,一身体气旺足,挨近坐了,便如同倚了个暖洋洋的炭炉,在家中暖床厚被还不怎的,待到深山冷夜中,倍觉舒适。等夜半时分,睡得迷糊,更是不自觉的向李云茅蹭了又蹭,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
李云茅睡得轻,更要分一分神提防着夜中安全,谢碧潭在身边稍有动静,就要一个激灵醒过来。三番五次后,简直无可奈何,将外头的罩袍一抖,直接把人裹了个结实,往自己胳膊下头一塞,死死压住,这才算消停了几分。而等安置妥当了,火堆对面,靠着块大石斜卧的黄金履忽的咳嗽一声,翻了半个身。“哗啦啦”带动身下草叶的声音在寂静夜中格外响亮,李云茅手下一抖,竟没有来的觉得些心虚,慌忙闭上眼睛,把自个塞回了黑甜乡。
不过山中露宿到底不似家宅中舒适,天际刚露微亮,三人陆续都醒了过来。李云茅已经去就着泉水洗了脸,看看谢碧潭还迷迷瞪瞪抱着自己的罩袍靠在树下,立刻毫不犹豫的把湿淋淋的布巾一把摁上他的脸,唤来一声惨叫,才算报了昨日的一箭之仇。
谢碧潭回过了神,忿忿念叨着“小肚鸡肠”一边也去洗漱,少时都梳洗吃喝妥当了,三人不再耽搁,就踩着晨露,由黄金履带路,往山谷更深处去。
渐行渐觉天光明亮,云开日现,纵然谷中草木茂盛,终也在几人眼前显露出了大半面貌。
原来三人昨夜休息之地已在山谷中心一带,只是那水声还要更向内去,直到最幽深处。渐渐水声明朗,从碗口粗细涌动欢腾,汇成了一条明净的山溪。溪水中偶尔还可见小鱼小虾翻腾出朵朵细微之极的浪花,甚是有趣。
这一来也已走了一两个时辰,日头高起,炎热披身。李云茅倒还好,在最前头引路的黄金履却是一头一脸的热汗,脸色也白了许多,谢碧潭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位瞧起来就颇文弱的公子哥被晒出一个三长两短,几次想要开口休息,但看着黄金履执拗前行的劲头,又不大好意思开口。
好在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水声骤响,草木开处,已到了潺潺小溪的源头,换做一涧暗泉,汇流成潭,又垂涌而出。山谷地势也到此劈开,山壁分凿,似涧似洞,地面敞阔约有数丈,越向高处却越聚拢,到最后只余一线青天,高悬头顶。阳光就在那嶙峋凸凹的壁石缝隙中筛落下来,点点簇簇,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而环水石岸光滑,又有许多花草开得灿烂,幽香水香,缕缕不绝,果然神仙般的去处。
三人都为眼前景致震惊,半晌谢碧潭才惊叹出声:“这想来就是神仙泉了吧!”
传闻中的钟灵毓秀之地一展真颜,各怀目的但都是为此而来的几人自然喜上眉山,纷纷庆幸未在这琴台山中枉费了力气。谢碧潭更是直接,最初的赞叹过后,立刻手脚麻利的从马背上卸下一干药锄药篓,往泉口走去。不过片刻,已听他带着赞叹的惊呼出来:“好一棵……哎,这边也有……啧啧,果然是一块宝地!宝地!”
李云茅看他一头扎进了水边的草丛中乐而忘返,几乎瞬间便将身后的两人忘干净了,只得摸摸鼻子冲着黄金履讪笑:“这行医之人,见药心喜……郎君莫要见怪。”
却不想一扭头,黄金履竟也是一副喜出望外模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套看起来与谢碧潭差不多的钩钩铲铲,连声道:“这样的灵秀之地,想来正该有村民所见的异品兰花生长,果不欺某,不欺某!”一边拨开乱草,深一脚浅一脚干脆直往更深处去了。
“……”李云茅站在原地,守了三匹马发呆。呆了片刻,见那两人果然都没半分想起来自己的意思,只好找了棵大树栓了马匹,一边抱着臂溜溜达达也跟了进去。
山涧内虽不算局促,但泉水深流当中汇聚成潭,两侧曲曲弯弯尽是天然所成的参差石岸,杂生着花草藤蔓,来去其中很要费上几分力气。越向里走,因两侧山壁收束,光线越显幽暗。偏偏零星的阳光还会时不时漏下,金丝曲折零落,映着水光,一派光怪陆离。三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也入得深了,前后看看,谢碧潭和黄金履还各自拎着铲锄,热火朝天的挖着自己的,李云茅更觉无所事事,看天看地看水,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忽的一皱眉:“不对!”
大概他平日里神神叨叨时总带着些霉运,这一声立刻惹起了谢碧潭的注意。丢开一把草根直起身,顺便敲了敲微酸的腰眼,谢碧潭很给面子的捧场一句:“又哪里不对了?”
李云茅整了整面色:“这神仙泉虽说幽深了些,但也算不得难找,又无什么猛禽恶兽栖息,怎的迎安村中人却只做传说看待,偶尔在外围采摘些上品的药草,却从未深入。此事蹊跷,说不得这泉涧深处还有什么古怪。”
谢碧潭听得一愣:“这……”虽说一路走到现在,十分平安顺遂,但李云茅一开口,他几乎成了本能的便已先信了八成,当下也不急于挖药了,拎着药铲凑过去几步,微微眯眼借着零落阳光惊疑不定的打量眼前这片仙境般泉涧。
只是环视了一圈,毫无半分异状。那边黄金履还在东翻西找的继续深入,已与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谢碧潭忙扬声唤他:“黄公子,且缓一缓步……”
话音未落,前方更深邃处,忽的吹出一股冷风。风中尚夹杂着一股说不清是腥是甜是香的淡淡气味,并不算难闻,却实在太过突兀。
走在最前面的黄金履背影蓦的一僵,缓缓直起身望向风起的方向,忽然踉跄连退数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身后乱石成堆,无一丝平坦之地,如此仓皇一退,一脚踏错,险些就要坐到地上。好在背心一只手及时稳稳抵上,托住了他东倒西歪的身子,随后便见李云茅已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微微偏头:“发生何事?”
谢碧潭也匆忙拎着一堆物件跑了过来:“黄公子,你没事……”问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三人六道目光同时落在前方石壁上。那是一处颇大的回弯,黑黝黝的山石遮挡视线,只能看到泉水自后面曲曲折折流出。上半截山壁上爬满了青苔蔓藤,另半截却十分光滑,除了山石原本的凸凹纹路,就只有潮气熏上的水纹,蜿蜿蜒蜒爬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