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怀希望来中原找他,所找到的陆明烛,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也许这对她来说本来不要紧,可这个人不仅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还早就将那些朦朦胧胧的约定放在了一边,一心一意地认定一个藏剑弟子,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可既然给了她这样的希望,他陆明烛也并非全然无辜。
“……我笑了她,要是想来中原,就一定要成为最强的那个。”陆明烛断断续续道,“锦城,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要争一争,成为最强的那个,在这江湖里……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得好……所以,我是那么教她的。可如今,我想……我是……错了……中原人教会我许多东西——有时候退一退,也许……没什么不好。”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只觉得心中一窒。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喝了不少酒,陆明烛的眼睛里汪着盈盈水光,像是随时要滚落下来,可偏偏那浓密如潭边水草般的丰茂睫毛将那水光兜住了,只是闪烁着怎么都不掉落。
“我觉得心烦,锦城……我每天都问自己,问明尊,到底怎样往下走才是对的,明尊没告诉我——不,我不是……”他似乎又有点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摇头,“不是故意亵渎明尊,明尊智慧无上,也许只是……我,是我领悟得不够深……”
他在担心谷清泉。叶锦城觉得头晕乎乎的,胸口因陆明烛眼睛里那欲滴的水光而一片躁动,可心底里却冷静得像是玄冰。这种奇怪的感觉夹击着他,反而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他在担心谷清泉——他担心谷清泉什么?
叶锦城将手放在陆明烛的肩上,那肩头上的骨骼凛冽,硌着他的手。
“明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陆明烛抬头笑了,两颊上晕着一片嫣红,“你当然听不懂,”他说着举起双手揉了揉叶锦城的脸,“你啊……你就像小孩子一样呢,当然听不懂我说的话。”叶锦城看见他眼神都散了,却还是笑得十分灿烂,“锦城,你笑什么?你不要笑……不要笑!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比起你小师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锦城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头晕得狠了,没有力气和他辩解,可越是这样,越是有股寒意从心底里漂浮上来。
后悔。他如今后悔了。人活一世,就是要争,在这江湖中,不争的,只能成为刀下亡魂,即使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他想起枫华谷暴雨中,在隐隐绰绰的火光中推门走进来的年轻男人,那人一脚一脚地踢在他和唐天越身上,森寒的眼神,发卷上流转着冰凉的冷光。那个时候他懂得要争,如今唐天越死了,枫华谷那么多人死了,他如今来跟自己说后悔。朝廷嘉许,明教在武林中不可一世时他不说后悔,如今破立令一下,他才来跟自己说后悔。
什么后悔。什么后悔?
叶锦城在心底里无声地冷笑起来。
这宅子离平康坊很近,傍晚的平康坊,正是歌舞酒色之花开放最繁盛的时刻。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远处大光明寺高高飞起的殿角,逐渐地沉沦在昏黄的暮色里。这平康坊的后街上,能听见隐隐的喧嚣之声。这尘世喧嚣此起彼伏,和着群鸟晚归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一两声咕咕的鹧鸪低鸣。
唐天霖抬头听了听,那声音十分低微,却咕咕地重复着又响了几次。这后街上的小摊繁杂,售卖各种东西的都有,他默不作声地冲周围人笑笑,动手收拾摊子,说自己今日要早些回家。
(三十九)
春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温柔缱绻得像是情人的手。此时恰逢正午,从洛阳往北邙山的官道上没什么人,卫天阁收了收缰绳,让胯下的马儿放慢了脚步走。转头迎着风他舒了口气,挺直后背舒展筋骨。近来他并不轻松,唐门与丐帮都来人与他接触过,他从另外开辟的通信渠道得到过不少消息,而除了这些外部送来的消息本身,天策府也早就留心明教动向。尤其是破立令颁布了足有一年多,却也不见明教真正解散——他们仍旧隔三差五地进行集会,仍旧在向长安聚集,只是这些集会或明或暗,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朝廷也并未给天策府下达什么新的指示,只叫他们观察待命。卫天阁一面策马慢慢走着,一面在心中思索着这些事。天策府有一部分势力在长安,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如果要临时调配,恐怕时间上也牵强,未必够用——明教知不知道如今动静已经引起朝廷注意?他们是只会集会反抗,还是会酝酿别的事情,或者另辟蹊径?
卫天阁想着想着觉得头痛,身后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奔雷样急促地打破了春风的和煦,也许是官道上的信使。卫天阁想着也未抬头看,那马蹄声从身边掠过,一径往远处奔去,那马蹄声远去却又绕了回来,卫天阁正在头疼,却冷不防凌空一声马鞭的抽响,近在咫尺,惊得他一提缰绳倒退几尺。
“……啊呀,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卫天阁确实是有点被惊到。他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人。对面叶锦城拉住缰绳让马儿转了半个身子,两匹马侧身贴近,连带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一大截。叶锦城漆黑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织金的发带和绣着大片橘子花的杏色衣摆依旧贵气逼人的模样,长时间骑马,他还在微微喘着,俊俏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可卫天阁一眼看见他眉宇间云翳密布,连这暖洋洋的春风都驱不散。
“卫将军几时变得这样胆小了?”叶锦城皱着眉奚落他一句。
卫天阁策马往前走,叶锦城自然而然地跟上。
“你路过?”
“不。我偏巧特地去天策府找你。”
“找我?”卫天阁偏偏头,脸色立时严肃起来,“有事?”
“没事找你做什么?这里不好说话,你先走,我随后再跟上。到了屯营再说。”
卫天阁明白他是真有事来找,立时扬鞭策马,轻叱一声跑在前面。叶锦城后面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错开了时间进了天策府。卫天阁支走屋中所有人,倒了茶,叶锦城大约是在门口换腰牌,耽搁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卫天阁此时才看清,他的确是累得够呛,额角一颗颗的汗珠直往下滚,有些汇聚到下巴尖,不住地滴落。可让卫天阁心生警觉的是叶锦城的神情,他显然热得要命,可眼睛里的神情冷得像是冰凌子,深黑得看不见底。卫天阁抬头丢过去一块布巾,叶锦城接住了来回擦了擦。
“说。”
“你看看这个。”
叶锦城伸手掀开衣襟,却没掏出什么来,卫天阁正在诧异,只见叶锦城两手攥住衣襟内里,嗤地一声用力撕开,那里面缝着的一个细长圆筒掉了出来,叶锦城拔开塞子,从里头抽出一卷东西,手指一捻,是好几张信纸。卫天阁接过一张,却只见满篇尽是自己不认识的文字,他有些愣,再看了看,似乎依稀有点印象,像是西域的某种文字,自己以前偶然见过一两次——长安和洛阳,胡商多得很。
“这是我找人抄下来的。”叶锦城的语气平板,“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我和唐天霖,能拿到这个东西……”他突然顿了顿,“……不容易。偏生还看不懂,动用商会的关系,将这信拆开成许多小段单字,找了许多西域人来辨认,想方设法才拼凑出这么一篇东西。商会中明教的势力很大,你是知道的——要避开他们的耳目,为了凑齐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这是译成了之后的,你看看。”
他语速很快,并且什么前因都不曾解释。卫天阁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却也沉得住气,只是听叶锦城说完了,看他又递过来几张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卫天阁接过去看了几眼,却越看越诧异,这怎么看都像是女子写给男子的情信,看了一阵只见回忆往事,风花雪月好不啰嗦,不过倒是情理皆备,若是闺中思春女子看了只怕要潸然泪下。可卫天阁看了半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抬头望叶锦城,叶锦城正在喝茶,见卫天阁望过来,便伸手将信纸一拨,指尖在一处敲了两下道:“你别看那些没用的,看这里。”
卫天阁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表情未变,却立刻抬起了头,那模样像一只警觉的狼。
“这哪来的?”
“那个叫陆明烛的人,你还记得吧?”叶锦城语速依旧很快,“这是他师妹谷清泉写给他的——他师妹,你认得,唐天霖跟我说过,你们在洛阳风雨镇见过的。”
“她?啊,我知道了。”卫天阁点点头,显然是已经想了起来。
“这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了。我之前一阵的情况你大概不清楚?”
“我清楚。”卫天阁突然道,“唐天霖时时都告诉我。”
叶锦城沉默了一刻,接口道:“那好,我推测,这信有一段时日了,是谷清泉还在洛阳的时候寄的,她是通过明教内部信使传信到长安,可当时破立令的风声还很紧,我猜,要么就是据点内的信使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据点撤散,或者出了什么别的意外——她人在洛阳,当时还不清楚长安的变动,陆明烛没收到信,或者——隔了很长一段时日才收到。她见许久没有回音,急了,或者是正巧教中派遣,来了长安,找她师兄想问个清楚。我不知道这信到底是何时到了陆明烛手里。但是谷清泉如今在明教内部的地位——我不说了,”他摊摊手,“看你的模样似乎很是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