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天阁沉吟地盯住信纸。
“顺着这个查一查,我觉得没什么坏处。我听唐天霖说了,突入口你们找不见,老是静观其变,恐怕也累得慌。”叶锦城轻笑了一声,卫天阁敏锐地抬起头来盯着他,那笑声里没有欢愉,也没有痛楚,似乎就是平平板板的一声笑。他其实一直不太清楚叶锦城为何要这样费尽心力地针对明教,可他也并不关心。
“你看,约着三月底到商会见面。如今四月了,时间早就过了。他们见了没有,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四月份谷清泉来找过他,他不在,被我见着了,她见我转身就走,那他们也许是没见着。你看看这里——提了一笔,六月,没说日子,大光明寺相见,说是能助他升迁,定要赴约,要紧——”叶锦城的手指轻轻地在信纸上点着,天色已经黑了,卫天阁身后的桌案上燃着一盏油灯,不断跃动的烛火似乎迁延着冷风,那信纸在叶锦城的戳弄下轻轻颤抖如同一片焦黄的枯叶,“要紧——你猜,到底有什么事这样要紧?”
叶锦城的指尖停留在“要紧”那两个字上不动,卫天阁也没将他推开,只是沉吟地盯住。
“信至少是三月以前寄的,如果四月他们见过,那这件要紧的事情,大约他们口头谈过了,我们是没法知道。而且时间已经隔了这么长——谁知道有没有变动。我不清楚这东西的价值有多少,我这里的线索有限,总之送来了给你,你顺着查查看,也许有用。”
“不,这东西有用。”卫天阁突然开口,双眼盯着那信上内容,将之快速从上到下完完整整地浏览了一遍。叶锦城看着他将那份西域文字的信件卷起来收好,却将读完了的那一份转身放到灯火上引燃了。明亮的火光瞬间扭曲开来,燃成一大片,卫天阁手一松将它丢进灯碗中,两人默不作声,安静地看着那信纸烧成数片深黑色的灰烬,在灯碗里静静沉底。
“奇怪。”卫天阁沉吟地看着灯碗,“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这东西他当时看完了怎么不烧?还留给你做手脚的机会。我见过他,谨慎得很,不像会犯这种错误。”
叶锦城陡然呵呵笑了一声。他这声笑声太突兀,引得卫天阁立时转头盯住他。
“为什么不烧?不烧就对了。”叶锦城的声音空洞洞的,却阴阳怪气,卫天阁越听他的语气越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又不知奇怪在何处,“……师妹写来的情信,舍得烧吗?换了你,”他扭头对上卫天阁的眼神,“有个女人,是你师妹,从小对你死心塌地,一心想嫁给你,你原来喜欢她,可后来喜欢上了别人,她万里迢迢地追着你来了中原,赌过气,说着恨你,要紧关头却还是想着你,对你一诉十几年的衷肠,还不忘给你留一份好处,这样痴情的女人,你——英雄难过情关,管它是信,还是口脂盒子,扇坠儿,换了你,你舍得烧?”
他的语气玩世不恭,像是在风月场所调笑的公子哥儿,又好像隐隐压制着什么激烈的情绪,卫天阁心里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越发强烈,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叶锦城,只好笑道:“这倒是了。她倒算是帮了我们的忙。”
“帮了大忙了。”叶锦城似笑非笑,“虽说大恩不言谢,有机会我还真想请她喝酒,聊表谢意。”
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实在吓人,卫天阁听着听着,突然也觉得春夜还是有些冷,大约是窗户没关,后颈似乎起了一层粟。
“好,我知道了。”卫天阁的语气突然有点迟疑,“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没了。”叶锦城言简意赅,拢起衣襟,又拢一拢鬓发,“有没有水,我洗把脸,立刻就走。”
“这边。”卫天阁隐隐觉着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军人的敏锐让他察觉到叶锦城那似笑非笑无情外表下的一点波动,静水深流,谁知道底下藏着什么呢?他只是隐隐感觉出一点趋势罢了。
叶锦城走出两步,突然又转过了身。卫天阁下意识地绷紧了腰往后退,他不知道叶锦城要说什么,只是直觉觉得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对叶锦城来说很重要的事。
“天阁……”他这么开口,语气似乎突然软下来,“我求你件事。”
“你说。”
“若是查出什么——你要设法知会我一声。若是发生什么……陆明烛,”卫天阁似乎看见隐隐的不忍在叶锦城脸上一闪而过,可半掩的窗外吹来一阵寒风,灯火一阵跃动,屋子内所有陈设投下的阴影都颤动不住,连带着叶锦城脸上的表情也闪烁着归于冷酷,卫天阁想自己也许是看错了,“陆明烛。如果有什么事……你,不要动他。我要自己来解决。”他顿了顿,似乎是不太情愿说出后面的话,“还有……谷清泉,你认得她的,也放她一马吧。”
卫天阁一怔,道:“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能查出什么,会发生什么,到时候的情况谁也不能预料,我就算有心关照,恐怕也未必能……”
“谷清泉……”叶锦城重复了一次,“你若遇见了,就放她一马;遇不见,就各凭天意吧。至于陆明烛……总之,如果查出什么,你无论如何知会我一声。”他说完这些话,从桌边抽身就走,那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是不想给卫天阁拒绝的机会,或者不想给自己改变主意的机会。
卫天阁低头一扫,却猛然扫见那桌案旁边两三个深深的指印,是叶锦城留下的。
叶锦城的手已经拉开门闩,冷不防卫天阁的声音从后面冷冷地响起来。
“要我留他一命?你舍不得了?”
一瞬间他心中一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罅隙的时间叶锦城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很像自己小时候练习轻功,飞到楼外楼屋檐的上层,却陡然发现气力将尽,直直摔下来时那种悚然的惶恐,虽然只是一瞬,也足以让他脸色唰地褪成苍白。可一种奇怪的热意却从胸口直窜上来,直将他喉咙堵得发痛,叶锦城猛然转过身,却见卫天阁逆光站着,环抱着双臂,方才那句话虽然听着冷肃,可逆着光,他还是能看见卫天阁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的神情远没有他的语气那样认真和尖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锦城突然笑起来,那在喉间涌动的痛楚突然四散开来,有关枫华谷的潮湿而带着血腥气的记忆一瞬间扑上来,温柔地用血淋淋的双手紧紧地拥住他,缠绵悱恻地拥紧,“我舍不得!我是舍不得!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后悔!若是这么容易就死,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他耸动着肩,抑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的怪笑。
卫天阁动也不动地抱着双臂,灯火的微光从他身后照过来,闪动不住,他不动,表情也看不清,只有头上红红白白的两根翎子被灯火照出一个柔和而冰冷的弧度。叶锦城难以抑制地笑着——他停不下来——看着卫天阁银色的肩甲和手甲被灯火照耀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好,我知道了。我一直以来没有问过你,究竟是为何这样费尽心机针对明教——如今我明白了,个人恩怨,对吧?你刚才说的,我答应你。日后若是查出了什么,也一定知会你。”
他说得很是爽快,叶锦城深深盯了他一眼。
“真的。我是天策府军人,说话定然算数。”
叶锦城这才收回目光,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瞧见几个兵士带着个戴斗笠穿着黑色衣袍的人往这边走来,叶锦城大踏步地走出殿前广场,同那些人擦身而过。他没放在心上,那走在兵士中间的黑衣人却抬头看了他一眼。暮色四合,殿前燃起的火把在春夜暖带微寒的风中不住颤动着燃烧,爆出毕剥的响声,叶锦城的脸色被映出微微的虚假的红晕。
除了这黑衣人,没有人注意,连叶锦城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泪流了满脸。
这黑衣人收回目光,微微摇头,跟着几个兵士上了台阶走到门口。带头的校尉敲了敲门。
“卫将军,少林寺静亿大师到了。”
(四十)
平康坊一整夜的笙歌才刚刚开始。姑娘们倚着阑干添画口脂,匀净了粉面,回廊间三三两两的乐妓抱着乐器走过,四下里飘来婉转的歌唱,时而又被嘈嘈切切的琵琶与忽雷琴的声音搅散,这时断时续的丝竹歌舞最是撩人心神,叶锦城走过廊下,手中紧紧攥着线人传来的信。卫天阁的传信渠道的确是隐蔽,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反而更为安全。叶锦城侧身走进房门,径自踱到桌前,端起灯盏来引燃了那信件。
三日后,明教主要人物将在大光明寺集会,目的是策划进宫逼谏,让朝廷立明教为国教。
叶锦城将燃着的信举高,看着跃动的火焰不住吞噬着信纸,洁白的纸笺扭曲着变成薄脆的黑色灰烬,随着叶锦城手指的捻动而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叶锦城一直拿着它,直到火焰开始燎灼着他的手指,他才整个地将剩下的一截纸头塞进桌上的银瓯子里,看着它变成一片死寂的黑。
体态娇柔的女人端进酒来,叶锦城回过身,自然而然地将她揽进怀中,女人吃吃地笑着将酒杯递到他嘴边:“叶公子好久不来,可叫大家想得慌,纵观这里,大家都说,还没有哪一位能像叶公子这样,对得出我们所有的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