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清泉为何要来找陆明烛呢?
叶锦城知道,自从谷清泉去了洛阳明教据点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打探,谷清泉办事利落,风格激进,深得教中长老们的赏识,因而升迁很快。她之前因为赌气去了洛阳许久,连口信也不曾给陆明烛捎来半句,如今突然不声不响回到长安不说,还连着两次来找陆明烛——也许不止两次,说不定自己不在的时候,她还来过?明教如今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集会,可私下接触,谁能管得了?若是有事,直接去萨宝府找陆明烛,也是可以的,何必一次两次跑来这里?谷清泉并不高兴见到自己,若是只是私事,去萨宝府又能避开自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叶锦城思来想去,开始越发觉得有意思。
桌面上气氛很是尴尬,唐天霖握着杯子,在手中不住揉捏,仿佛能捏出花儿来似的。他素来性格冷淡老道,几乎从来不会有类似尴尬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可如今却因说不上来的尴尬而额头冒汗。对面的叶锦城倒是十分淡然,好像上次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他提起桌上酒壶,倒了一杯酒,推到唐天霖面前。
“……呃……叶大哥,”唐天霖顿了许久,还是将这个称呼叫出了口,“我不喝酒。”
他其实还比叶锦城稍微年长半岁,却因着兄长唐天越的缘故,心服口服地叫他大哥。
“喝。”叶锦城不容置疑地将杯子推过去,“上回我那副样子,叫你见笑了,喝了,我有话跟你说。”
“叶大哥,我——”唐天霖低下头,他仍然戴着易容的面具,平淡无奇的脸上没什么太多表情,可闪烁的眼睛显着翻涌的心思,“你怎么不拦我?我还以为你会——”
“我拦你有用么?”叶锦城自嘲地一笑,“师父一直拦我,也拦不住,我尚且如此,何况你是为了你亲大哥。我只恨我自己,竟然被你骗了这么久。我对不起你大哥。”
其实他已经想明白,诚然如唐天霖所说,这身功夫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练出来的,唐天霖恐怕的确是在唐天越还活着的时候,就偷偷进了唐门。唐天越身为兄长尚且未曾发现,其实这并怪不着叶锦城——可是那种深刻的自我厌恶还是不断往上翻涌,只觉得愧疚在心中越积越多,说不清是对谁的,他已经想不清楚,也不愿再去想。
“喝了吧。这酒,没什么后劲。”叶锦城摇头一笑,看着唐天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这个语气让唐天霖瞬间抬起了头盯住他,这是一种嗅到猎物气味的感觉,那种斩逆堂弟子特有的敏感让他立刻挺直了脊背。
“我觉得有事要发生了——”叶锦城又倒了杯酒,“这事我一个人完不成,你,跟我一起吧。小心行事就是。”
叶锦城在榻上躺下来,软垫十分轻柔,他将脸颊整个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这床榻和被褥软枕,全是陆明烛的味道,很是好闻。叶锦城有点昏昏欲睡,这几天他都精神紧绷,唯恐漏掉一点蛛丝马迹。那种强烈的直觉挥之不去,的确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门口突兀传来一声猫叫,叶锦城朦朦胧胧间抬头一看,正是桃桃,这畜生在藏剑山庄过了段美得流油的日子,长胖了不少,一身的奶蜜色毛简直油光水滑,黑色的湿润鼻头和大眼睛熠熠生辉。它仍然和叶锦城不亲,但是总稍微好了些。
叶锦城平时都不怎么理它,今日却心中一动,招呼那猫道:“来。”
桃桃不太情愿的模样,却还是走近叶锦城,迟疑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打着转将尾巴摇来晃去。叶锦城没来由地觉得它有点像陆明烛,最早的时候就是如此,当初他刚接手大光明寺的那笔生意,开始并没往这方面想,直到有一日才发现那个监工的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一直在迟疑地想接近自己,却又因为自己的冷淡踟蹰不前。
“来啊。”叶锦城从软榻上支起身子,伸出双手,桃桃徘徊了片刻,还是一跃而上,跳到叶锦城怀里,叶锦城抚摸着它,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猫当初那样不喜欢自己,见到自己来都必然不呆在屋子里,如今也还不是乖乖地躺在怀中?
外间传来响动,伴随着陆明烛的声音,是在叫叶锦城的名字。桃桃一听见陆明烛的声音,立刻转身从叶锦城怀中跃下,一溜烟地蹿到外间去。叶锦城坐起来,拢了一下头发,应道:“我在。”
陆明烛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叶锦城走出去,就见陆明烛提着两坛酒,放在桌上。
“喝点么?”
叶锦城一愣,下意识地去看陆明烛的脸,陆明烛脸上还是带着笑,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是了,叶锦城心里一阵悸动,是了,自己猜得没错,最近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陆明烛没有喝酒的习惯,这样突然约他喝酒,定然是有什么原因了。谷清泉最近也没再找来,他也曾去找过师兄叶梅芳,叶梅芳无意中也提及最近谷清泉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似乎是很忙的模样。
“明烛,你这是……”
“没什么,”陆明烛摇摇头,流泻在肩头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天气就要热了,再不喝酒,要错过好时候了。”他说着坐下来,桃桃十分亲昵地粘过来,跳上他膝盖,陆明烛伸手摸了它两下,伸手拽过桌上的杯盘,打开酒坛往里面倒了一杯放在叶锦城面前。叶锦城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是诧异的表情,陆明烛可没看见,又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叶锦城的眼神动了动,端起那杯酒来慢慢地喝着,就是这工夫,陆明烛已经连着倒了好几杯酒一口喝掉,那样子无疑是有事。叶锦城看了他一会儿,那深栗色的眼睛闪烁着,可能是因为酒的关系,泛着点盈盈的光泽,不住地涌起清澈的波澜。叶锦城移开了眼睛,攥住陆明烛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陆明烛拨开他的手,微笑地看着他,“九霆最近怎么样?”
叶锦城没料到他问这样一句,愣了愣才道:“挺好的,师父前一阵还来信说,整天吵着要来找我,跟我学铸剑呢。”他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啊,有个小师弟总是有趣的——”陆明烛又喝了口酒,微微一笑,“我本来还见你整天对他板着脸,吓着小孩子,如今看来倒是肯粘着你了,看来你这个大师兄做得……还不错。你知道么,我可不比你差,还没到中原的时候……”他说着突然停住了,像是喘不上气来,哽咽了一下,却又举起杯子将酒饮尽了,“……明灯,清霜,还有……清泉,都最喜欢粘着我。清泉,她……”
“我知道,”叶锦城的语气突然冷冰冰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不由自主地换上了这种语气,“她喜欢你。”
陆明烛愕然地瞧着他,许久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连连摇头。
“没有,你不要这样,锦城——我对她,没有,从来就没有,她是我最爱的师妹——只是师妹。”他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师妹。”叶锦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瞧见陆明烛已经不用杯子,只是一手端起那个酒坛,显然酒劲已经开始有些上头,“小时候……她什么都学得快,阿契斐长老教我们读书写字,她也是最聪明的那个——喜欢跟我争,明明年纪还那么小,就已经……那么好看,锦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瞧着叶锦城,恍惚地微笑,“你不要生气,我没别的意思……那时候我也还小,她最喜欢跟我在一起,因为性子像——什么都要争,我告诉她,什么都要争,没得争,人活着原也没什么意思,是我告诉她的,她记得……可清楚了。”他说着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叶锦城身上靠,竹叶青的气息四下扩散开来,“……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
叶锦城听得心浮气躁,陆明烛虽然再三强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谷清泉当做师妹,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再是像陆明烛说的一样——叶锦城知道他没有说谎——可是,既然能用这样温柔而充满回忆的语气说起谷清泉,在始终温暖的师兄妹情谊中,说是一点点别的情绪都未曾掺杂,又有谁信呢?
哪怕那只是遗憾和愧疚。
叶锦城不大想听,但是又不得不听,两人闷头喝酒,像是拼酒一样。陆明烛这样多半是为了谷清泉,只要与谷清泉有牵连,说不定就有突破口,他强迫自己接着听下去,可还是显出了不耐烦,陆明烛发现了,不满地攥着他的手腕凑近前。
“锦城——锦城,你听我说,认真点好不好?”陆明烛不满地嘟囔,模模糊糊的声音带着酒气,在叶锦城耳边缭绕不去,来回拨弄他的情绪,“……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我说叫她等我回来,她不大高兴,”他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师兄,不用你回来找我,我总有一日要到中原去,见识见识没见过的东西!’,我还笑了她……”
当初的谷清泉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女,如今窈窕动人的身姿还未曾长开,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着永不服输的一股坚毅,像是在大漠中艰难生长的美丽花朵。陆明烛大笑,告诉她,那就要记得师兄说的话,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只有成了最优秀的弟子,长老们才会带你来中原,才能让你为了圣教散播光明出一份力。只是星月轮转,春秋交替,他在中原数载,看过明教气势逼人,声威浩荡震慑武林,经历过枫华谷之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像当初一样,什么都要争一争。大漠的环境是那样残酷,不争的,就没有生存的机会,苟活着的,也没什么意思——可到了中原,经历了许多事情,才发现有些什么东西,与当初想象的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