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崩溃和惶恐,洪英脸上先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转变成些微的气急败坏,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询问和发作,只能强忍着按捺下去,渐渐浮起另一种狐疑的意思。这模样看在叶锦城眼睛里,叫他又想笑了。如果不是想到一会儿死的人是自己,他简直觉得自己又赢了一局了。
旁边的刽子手在比划着那几把刀,叶锦城漠然地看着。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无力再思考什么,不过他知道,等会儿一旦开始行刑,底下必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会全神贯注,看着他怎么被片成馒头馅儿似的一堆东西。到了那时候,趁着没死,他一定要把洪英那点破事说个清楚,底下的人方才还在抱怨他不开腔,不喊两声好,他不是不愿意喊,而是他演了一辈子的戏,知道这还不到时候。
底下竭力抵着人群的狼牙兵们似乎都开始精疲力竭,不断回头向监刑台上望,似乎在询问到底是不是可将人放进去。牢营开始极力宣传,无非是为了鼓励各路人士前来观看行刑,又特意强调叶锦城藏剑弟子的身份,为的就是震慑众人,杀一儆百。可照眼下的模样看来,前来观刑的人似乎太过热情,场面简直有点难以控制。大约是因为这样的剐刑不容易见到,可比单纯的杀头好看和刺激得多。
刽子手走上前来,将刀子叼在嘴里,双手攥着叶锦城的衣服前襟,向两边用力一扯。大约是真的血腥一幕就要拉开,抑或是这皮肉白净的胸膛给人另一种奇异的震慑,人群竟然奇异地突然沉寂下来,都往这边看着。
洪英突然从监刑台上站起身,踱到这边来,走到叶锦城面前。刽子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洪英觑着眼左右打量了叶锦城几下,叶锦城也牙关紧咬地瞪着他,筋络在额角白净的皮肤下全部浮了起来,大约是太用力的关系,两边嘴角反而凹出两颗极深的梨涡,腮角的棱骨也分明地凸显出来。
“别忙着这么用力啊,等会儿还有的你受呢。”洪英脸上浮起恶意的笑,伸手拍了一下叶锦城的脸,叶锦城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却也不愿意转头,只是瞪着他。洪英拍了两下,突然扬起手来,左右开弓重重地给了他几个耳光。这响亮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周围给震慑住了似的,到处都死寂下来。
陆明烛突然很想闭上眼睛,不愿意去看了。从这里他看见叶锦城的嘴角一下子就破了,血线挂下来就像是他在阴暗的牢里看见叶锦城咬伤舌头的那一幕。可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注意台上的一举一动,因此只能睁大眼睛,凝视着洪英凑到叶锦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可随即他看见叶锦城梗直了脖子,转头往洪英脸上啐了一口血沫。
洪英勃然大怒,却终究是忍住了,只是一转头对刽子手道:“……开始吧。”
叶锦城闭上了眼睛。那刽子手手上的刀尖,立时就在那白皙的胸膛上挑开了一个口子,这第一刀动作似乎格外慢,只见几个珍珠似的血滴,一下子就顺着那刀刃流下来了,不多,但是格外扎眼。可是从陆明烛这里能清楚地看见,叶锦城不但没出声,嘴角反而一拧,掀起一个咬牙切齿的狞笑来,像是准备要开口说什么话。
可就在此时,本来已经差不多安静下来的刑台西面,突然起了一阵格外响亮的喧哗和骚动,伴随着狼牙兵的叫骂和呵斥,可更多的是不满的嘘声,其中有个尖锐的女声,简直就比方才那声嘶力竭宣读罪状的监刑官更加高亢。这阵喧哗来得太过突兀,连刽子手手上的刀,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老娘姑嫂两个放着家里的活计不做,专来看这场子,你们不让人靠前,哪里看得清啊?!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就是!”另一个女声比她拔得还要尖,简直就是在高声大叫了,“便是五六年前住在长安的时候,天子脚下,杀头也得叫人看个清楚!你们满大街地宣番,临了不让人看,是哪门子的规矩啊?!”
“哪来的婆娘,满口胡说什么呢?!什么天子脚下?!”负责阻挡的狼牙兵破口大骂,想要把人挡回去,可先前那两句挑唆却似戳人心头,又有意无意带出李家朝廷,立时深得人心,像几块石子扔进底下本来就激流暗涌的湖面,搅出一片翻腾的浪花来。
“就是!就是!挡着算是怎么回事,倒是让人上前看啊!”
“自古以来不管哪朝哪代,既然是要光天化日下行刑,也都让人看啊!”
本来半垂着眼睛紧抿嘴唇的叶锦城突然转过头,往西面那人声鼎沸的喧闹之处望去,入眼只见涌动的人潮和黑压压攒动的头顶,可他本来已经沉寂下去的心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一下一下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可又突然觉得,那像是韦佩瑶和林巧巧的声音。
洪英从刑台上下来,快步奔到另一侧,大声呵斥着在内围值守的狼牙兵上前阻挡这一股汹涌的人潮。可这边人手还没补缺,就听得看台南面也骚动了起来。转头望去只见一伙乡野打扮的贩夫走卒,大约是从外地贩货而来,见了这好大阵仗,就不管不顾地往里面挤,要凑热闹。人群本来就快堆拥成垛,他们从后面一挤,前头的狼牙兵哪抵挡得住,立时就被冲开一个口子。
洪英连忙招手,大声喊叫着叫后头的狼牙兵士上前阻拦。可人潮已经溃散,前面的人身不由己地被挤到栏杆外面,再叫人来抵挡,已经晚了。洪英转回身,想要将后头更多的人调上来,耳后却疾风似的掠过几声闷响,猛然转头一看,只见行刑台的地板上已经扎了一排雪亮的弩箭,连着刽子手和十来个周围的狼牙兵士,已经七七八八地倒地翻滚呻吟起来。随即东面塔楼上有道白影像是鹰隼似的直扑下来,台上仅剩的三两个尚未倒地的狼牙兵,被他一双弯刀疾风骤雨似的横扫过来,血腥味一下子就四溅开去,惹得本已是乱成一锅粥的台下爆出惊天动地的喊叫,随即又是一道黑影跟在后头飞掠而来,抬手又射出一排弩箭,将试图包抄上来的零星几个狼牙兵逼退。先前大多数兵士都被拉到前方去抵挡人潮,此时竟然分不出人手来顾及刑台上情状了。须臾方寸之间,情势急转直下,场面一下子就泼天大乱起来。
陆明烛几下斩断锁链,架着叶锦城便走。才动了两步,便只觉拖他不动。扭头一看叶锦城正双眼发亮地盯着他,脸色却像是纸糊的一样难看。
“走啊!你这是怎么的?!”
“我……我……”叶锦城挂在他手臂上,低头往下看,只见两腿哆哆嗦嗦,先前那一股硬气的劲儿全没了,“……我……腿软,走不动啊……”
就算这是在危急关头,陆明烛闻言也差点想要翻白眼了。正在这时唐天霖从前面一阵风似的返身而来,一手从另一边架起叶锦城,大声道:“走!”
(一七五)
西边的最后一点光也快没了,越来越密的树林子和更加难走的路叫人踉踉跄跄。叶锦城先前被两人一左一右挟着,差不多是生拉硬拽地逃出法场,周围屠狼会的人混在人群里,竭力把场面搅乱,差不多将他们拥了出去,后头一路奔命,容不得他腿软,可此时终于力竭,足尖被石块绊了一下,终是踉跄着跪坐下来。陆明烛和唐天霖也累得够呛,实在是跑不动了,却心知绝不能停,必须尽快赶到先前约好的地方,才能有逃脱的把握,因此一左一右想要拽叶锦城起来,只是这么一拽,两人借着那点黯淡的光才看见,叶锦城眼圈儿发红,此时眼角还在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横七竖八地将一张脸都弄花了。此时一歇下来,他大概是终于想要哭了,却又想竭力板着,可这哪里板得住,只能在那里发出接不上气来似的哽咽。
“……你们怎么……才、才来啊……吓死人了,差点就……”
陆明烛叹了口气,蹲下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奈道:“你还好吧?”
他这句话说得少见地温柔。话音才刚落,叶锦城竟然一转头趴到陆明烛肩上,真个足以称得上是悲切地哭起来了。他倒真的不是借机要占陆明烛的便宜,而是因为方才刀落到自己身上来,真把三魂七魄吓掉了一半。他不愿意丢师门的脸面,不愿意牵连屠狼会的兄弟,更不愿意在所有人面前扮演鬼哭狼嚎的懦夫,因此是死志已萌,用尽毕生力气支撑下来,可说到底,真真看着两百刀剐在自己身上,谁能不绝望恐惧?因此一旦获救,先前那些硬生生压抑下不敢细想的感觉尽数涌上来了。
陆明烛也知道这一点,他既然终于不肯违背本心前来救人,也并不打算再忸怩作态,该是怎样,就是怎样,这种时候他倒是愿意安慰叶锦城,可唐天霖在侧,他多少还是觉得尴尬起来,更何况后头的追兵不知何时再来,因此任由叶锦城在那里悲悲切切地哭了片刻,便道:“现在没工夫了,要哭回去哭,快起来。”
叶锦城知道他说得对,可心慌气短,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外面去了,他也想竭力站起来,可这一旦卸了劲,自腰部以下一双长腿恰似离了水没骨头的鳝鱼,任两人怎么拽都起不来。他深恨自己,先前在刑台上表现得有多硬气,此刻便有多没用,因此越发惶急,越急便越使不上劲儿,任是怎么挣扎,也没办法叫那双腿好好地立起来。前些天一直都在下雨,此时林间泥地还湿着,他也就扎着那一双沾满了泥的手,哆哆嗦嗦地念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