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阳抿嘴一笑,“大统领,咱们几个去了,那种场合也应付不来。”
一点不假。
官场似战场,与其让其他人如履薄冰,还不如他去,用这身伤势以退为进。
“你们啊……”
提及赐婚曹雪阳也忆起一桩旧事,便道:“陛下将谁赐婚给安庆宗了?”皇室里到适婚年龄的女孩子屈指可数。
“荣义郡主。”
“是她?!”
李承恩不解道:“你与她很熟么?”
“不,不是,岐王殿下生前,曾因你救了回乡省亲的王妃与小郡主,邀咱们到尚善坊欣赏李龟年大人的歌艺,席上开玩笑说要把女儿许给你。”
李承恩苦思冥想,“有这种事?”
“可能你喝高了什么都不记得……”曹雪阳忍俊不禁,“郡主可是被大统领高高举起,亲口允了呢。”
李承恩一口药喷出来,“我做过这种事?”扬州七秀坊那位对他情深似海的七姑娘已让他很是抱歉了,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位皇室郡主?
“是的。”
“你等等。”李承恩觉得哪里不对,“荣义郡主不到双十年华,而岐王在时还是开元年间,她,她那时顶多只有三四岁吧!”
“所以我说你把她高高举起呀。”
“雪阳——”李承恩一身冷汗,“我要是早亡都是被你吓得。”
“末将不敢。”
不敢?他看她是乐在其中嘛,李承恩道:“既有渊源,我更不能不去了,但愿这门亲事成就良缘,王爷在天有灵也就放心了。”岐王是先皇众多皇子中最礼贤下士的,士无贵贱,皆以礼相待,能与之相交一场,幸甚至哉。
曹雪阳心有戚戚焉地称是。
入夜,李承恩又看了会儿关外送来的加急公文,捏着眉心闭上双眼。
依杨宁调查的情况看,大批马贼是在神策军眼皮子底下通过玉门关,那贡品丢失之事就与神策军脱不了关系。宰相死咬皇甫将军不放,是要拿天策军当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神策军身上移开。
呵,多半连建宁王也察觉到了,其心可诛啊。
沉思之际,李承恩听到殿外有异,起身之余,大髦滑落肩头。然而,外面只有巡夜的侍卫,哪来的人影?再回过头,不知何时座上多了个大麻袋,里面似有活物,动来动去,苦苦挣扎。他提枪在手慢慢靠过去,反手挑断绳子,里面露出一人。
那人看上去极丑,人不人,鬼不鬼,手脚受缚,嘴里还堵着布。
李承恩取出布,刚要问话,迎面袭来三枚银针,幸亏他有所防备,方才险险避过,不然正中眉心,遂枪尖一点对方喉咙。
“你是谁?”
那人下巴扬得比天还高,李承恩没功夫搭理他,吩咐小兵请来朱剑秋,把人丢给他处理。不到半个时辰,朱大军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张纸笺。
李承恩瞄了一眼,“方子?”
“嗯,那人来自幽河谷,不知大统领有没有听过鬼医林酆之名。”
“没有。”
这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朱剑秋咳了咳,“他虽是医者,手段不正,性格也较为孤僻,所以很少有人会在患病时去找他。”
“现在是他主动送上门来。”
“显然。”朱剑秋两指捏着那张方子晃晃,“有人将他当大礼送给来。”
“退回去。”
“退哪儿啊……”朱剑秋苦笑,“这方子专门压制人的七情六欲。”
李承恩转过脸,“你是说针对我身上的异样?”
朱剑秋认真地颔首。
李承恩伏案而起,“看来有人手眼通天啊。”
“之前鬼医给一个姓韦的女子用过类似的方子,叫‘离情散’,他说,那女子练就一身以血御气的心法,稍纵情欲就会血气沸腾而死。”
“哦?”
“后来没多久,鬼医就被一群人绑架了,对方说,要他来解你的疑难杂症。”
“是些什么样的人?”
“听说,他们身上都有令牌,写着铁卫两字。”
当下,李承恩了然于胸,“是建宁王释出诚意了。”建宁铁卫是建宁王的嫡系,从不轻易露面,这次下了血本。
“他在拉拢大统领?”
“建宁王说过,同仇敌忾,眼下有人针对我,他这么做不奇怪。”李承恩反问道:“但,他又是从谁那里得知我的情况?”
“难道是宰相?”贵妃的兄长再三针对天策,朱剑秋不得不多一层考量。
“不是。”
朱剑秋狐疑道:“还请统领示下。”
李承恩从砚台上抄起一把狼毫,在案上依次摆开,“贵妃和她的宰相兄长正得圣宠,虽说贵妃膝下无子,但你别忘了她曾经的身份。建宁王父子如履薄冰,本要利用南诏成就大事,但失败了,他必要重新扶植势力,并且,这股势力得在他的控制之中。神策军在宰相手里,显然不买他的账,在建宁王的新势力筹备好之前,你是他,会怎么做?”
当朝贵妃原是寿王殿下的王妃啊,朱剑秋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驱虎吞狼。”
只要天策不倒,就会成为建宁王拿来挡在神策前面的最后一粒棋子,而由此获益的暗流,便是棋盘里最大的赢家。
“那这方子……”
李承恩把玩着手里的纸笺,神色颇有几分意味不明,殿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夜空下起倾盆大雨。
有些话都是明白人无须点透。
李承恩晓得,朱剑秋也晓得,倘使对李承恩下手的人是黑齿部族,那幕后之人便指向了狼牙军。这样一来,局势就复杂的多了。要么,建宁王与安禄山私下有所勾结,要么,建宁王在安禄山麾下安插了眼线,所以,李承恩在藏剑山庄的境况,李倓远在千里之外也能一清二楚,总之……
当有不臣之心的人齐聚一堂,那种违和感尤甚。
安禄山之子与荣义郡主的大婚是在洛阳办的,等郡主回了门,便要随丈夫到长安久住。可大喜的日子到了,雨还是下个不停,彤云密布,阴霾不散。
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司天台的官员小声议论着,李承恩从不信这些,只管饮酒。杨相灌不倒他,皇孙也灌不倒他,明明新郎是安禄山的长子,可有那么多人的目标在他。说是鸿门宴,也不为过。军医叮嘱过他,远离杯盏,但酒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尤其在他浑身发冷的时候。
说来也怪,端午前后,他从早到晚冷得牙齿打颤,即便穿如过冬还不见好,也就喝上几口小酒能缓上一缓。
宴后,李承恩准备动身,刚要出安府,侍女送来一把油纸伞。
“大将军,这是郡主给您的。”
户外雨水敲打屋瓦,发出清脆的响声,李承恩是不在乎的,可盛情难却,他接下了古铜色的伞,欠欠身,“末将谢过郡主。”
侍女道:“郡主要婢子转告将军,此伞工艺极好,适宜把玩,丢了坏了都很可惜。”
李承恩一扬眉,转了一下伞柄,面上依然淡淡的,“所言极是。”
在他迈出门槛之前,侍女又道:“郡主说,前路风大雨大,还望将军多保重。”
这次,李承恩翻身上马,没再说什么,他出了那座张灯结彩的府邸,马蹄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踏踏作响。一年之内参加两次盛大的婚礼,怎会不是好兆头呢?就是不知,上次与他共守蜡炬直至成灰的人,如今在做什么。
兀地,眼前出现一道魂牵梦萦的金色身影。李承恩甩甩头,以为是幻觉,可紧接着他又看到熟悉的少年从旁边擦身而过。
是剑思——
是那人的贴身剑童——
李承恩在马上,撑着伞,剑思没能注意到他,而剑思的主人双眸失明,更是不可能发现远处的人,最多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在围着自己打转,不由得微微侧身。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百骸中的血液在顷刻间翻江倒海,李承恩慢慢掩住唇,血丝缓缓从嘴角淌落下来,于风雨中消逝不见。
那人怎么会在这里?何以来到洛阳城却不到北邙脚下?
疑问一个接一个,李承恩恍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荒诞。不是不见为妙么?如此,干嘛要别人跑来天策找自己?即便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请其他人好好招待然后再送他离去?
何必啊。
然而,他终是放心不下,谁让那人就这么孤零零站在客栈外的廊檐下,任飘飞的雨打湿了雪白的发丝,宽大的袍袖。李承恩听不到少年说了什么,仅见他的主人摇摇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小子,你怎么不给他打把伞?”
李承恩实在看不下去了,左右瞅瞅,成衣店里蹲着一个抓石子玩的小童,他把伞给了那孩子,要他转交给对街的金衫剑者。
“白头发的?”
“是,不过不要说我给的。”
“那他问起来怎么办?”
“你就跑啊。”
“可我为什么要跑?”
“你跑回来,我请你吃隔壁的糖人。”
“一言为定!”
小童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捧着伞蹦蹦跳跳跑了过去。李承恩到隔壁买好糖人,交代小老板务必拿给邻家孩子,否则,他会带兵前来追究。这无疑于是唬人,但小老板哪里懂得个中门道,见他高头大马,战袍束甲,半点也不敢怠慢。
李承恩想快点走,然双腿沉如灌铅,好不容易踩上马镫,没几步,呼吸一窒,眼前发黑。他心中暗叫不好,刹那间,整个人栽了下来。
剧烈的撞击,溅起的水花,无不刺激着每一根敏感的神经。他在浑浑噩噩中,隐约见到两个人冒着雨赶了过来,手忙脚乱扶起他,其中一个打着伞,另一个将他揽进怀里,毫不在意沾染到泥泞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