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失守,天策军盘踞在北邙山下,身后已无退路,决不能有半点错漏。
“那等误国小人,我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杨宁的伤始终没好,大家怕他伤上加伤,就把潼关已破,长安沦陷的消息瞒了下来,只望回纯阳宫覆命的刘梦阳一切安好。至于一夜之间陛下带亲眷仓皇出逃,在马嵬驿发生的那场兵变,是谁得了权,是谁丧了命,远在东都的他们因音书断绝,业已无法得知。
因为,狼牙军已剑指北邙,兵临城下——
残阳余晖,是天策府最为壮丽的景致,杨宁一人坐在凌烟阁顶大口饮酒。李承恩找到他时,那几个酒坛子都见了底。
“伤没好喝那么多酒干嘛。”李承恩抢过他手里最后一坛,“归我了。”
体内的伤好一阵歹一阵,跟埋了雷似的,完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杨宁较之当初可谓形销骨立,若不是每日都靠着酒来提神,还真是撑不下地。
李承恩一饮而尽,吧嗒吧嗒滋味,觉得这酒很是苦涩,一点没有原来好喝。
“还没有……”杨宁斟酌着问:“李夫人的消息么?”
李承恩摇头。兵荒马乱的,别说是从山东逃难出来的姐姐,就连风雨镇的叶英三人,他也寻不到踪迹,眯着眼瞅瞅对面之人的脸颊,意外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把胡子蓄了,我都没注意到。”
杨宁摸摸下巴,“男人嘛,这样才够沧桑。”
“在我这个老人家面前,你沧桑个什么。”没大没小。
杨宁一握腿边的长枪,“等打跑安禄山那个龟孙子,我就把胡子剃了。”
这算蓄胡明志么?几只老鸦当头飞过……李承恩哼道:“说起来你那只大雕呢?”自杭州再回巴蜀就没看到那只笨蛋了。
“放归深山了。”杨宁的口气颇为怀念,“我没法一直照顾它的。”
也是,那只雕太凶悍,折腾起来,非把天策府闹个人仰马翻。李承恩拍了拍衣上尘,起身从凌烟阁顶一跃而下。
“走,该是迎敌之时了。”
“大哥。”
听到昔日称呼,李承恩回过头,“嗯?”
“我家梦阳有孕了。”
“真的?”明知要克制大喜大悲的情绪,李承恩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行啊,你默不吭气地当爹了。”
随即,他的半边身子一麻,疼痛倍增。
“上次她走时让我给孩子想名。”杨宁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可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就耗到了现在,要不你帮我想个。”
李承恩低喘,“想不出就慢慢想,十月怀胎还怕没有机会么?”
“我就是怕——”
生怕他说出不好的话,李承恩一抬手,“停,让我想个。”
杨宁忙不迭点头。
“女儿的话就让你媳妇自己取。”李承恩沉吟道:“男孩的话须当‘顶天立地’,叫‘杨天’如何?”
天——杨天——杨宁大笑,“好,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叫杨天!”
“那回头就亲自告诉你媳妇去。”
叶英救下一个美丽的妇人。
她衣衫不整,狼狈不堪,若不是心剑快如闪电,人就被那些屠村的狼牙拓羯侮辱了。饶是如此,地上的血也见证了她之前的反抗有多激烈。可惜,终是不行,在她合眼之前,把身子吃力挪开,剑思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婴儿。
“夫人……”剑思抱起婴儿道:“这是你的孩子么?”
妇人摇摇头,“不,奴不知这是谁的孩子……好在……他刚才没哭……”不然,那群畜生不如的东西定会下毒手。
“没事了,夫人,他睡得很香。”自幼失怙的剑思鼻子一酸。
“那就好……”妇人气息奄奄,“奴一家逃难到洛阳,没想到……中途走散……希望奴的孩子……也能遇到好心人……”
“洛阳是进不去了。”叶英低低道:“现在外围全是狼牙军。”
妇人喘息道:“原来……他也被困了……”
叶英一怔,“夫人说的可是北邙脚下天策军?”
那妇人抬眼看看他,微微笑了,“是……奴的弟弟……在……那里……”
“夫人!”剑思惊唤,可那妇人再也没有应答。
叶英的心没来由一颤,“你看她身上有何饰物。”
剑思明白,战乱的岁月里,多少人流离失所,没一个信物,日后如何寻亲?既然遇到了便帮这夫人一次吧。为免杀死的狼牙拓羯引来更多狼牙军,他们只得草草将人入土为安,撤到风雨镇外三十里地较为安全的土地庙。
“庄主,现在怎么办?”剑思没了主意。
突如其来的叛军,令老百姓措手不及,包括他们在内,都没想到局势会恶化得那么快。如今洛阳城不保,连天策府也身陷囹圄,而他们在外面什么忙也帮不上,几次想要夜探北邙山最后都无功而返。
天策府外全是沟壑,枪林箭雨,委实难以靠近。
“回庄。”
“那——”剑思迟疑,“小姐那位朋友怎么办?还有李将军——”
“洛阳内外的人生死未卜,即便留在这里无济于事,回去做该做的事。”
在睡觉的叶婧衣被兄长唤醒,迷迷糊糊地问,“大哥,又要走了么?”这些日子,他们在不停地搬来搬去。
“哥哥带你回家。”叶英轻声道:“大家都在惦念你。”
“好……”
然而,走出破庙即将上马的叶婧衣忽又回过头看看洛阳的方向,喃喃道:“大哥,我好像有什么东西忘在了那个地方。”
面对失去部分记忆的妹妹,叶英心中陡沉,道:“哥哥跟你一样。”
他也遗落了什么在洛阳。
一路上遇到不少难民,大多是从北方往南边跑的,偶尔也会遇到往北去的,说是做点小买卖,机不可失……居然什么钱都赚,剑思气不过,想教训他们,却被叶英喝止。
这样的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每个人都只能在危急关头做好自己,其他人就各行其是吧。
一到藏剑山庄,那几位当哥哥的自是将失散多年的叶婧衣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激动,只有叶英径自去往名剑堂,摆了三牲,祭拜先祖与剑宗欧冶子,并命门下正阳弟子潜入西湖取出血铁以及湖边的寒泉,统统带至剑庐。
闻兄长亲自开庐,叶炜赶了过来,扑面的热浪使得从不涉足洗剑池的他有些吃不消,遂站在后面问:“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去开武库,清点庄中所藏兵器。”
“是要送去洛阳么?”如今北方大乱,各门各派皆有应对,藏剑山庄虽是偏安江南一隅,但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这点他心知肚明。
“不是。”叶英冷眼微垂,“要送去朔方军。”
“为何?”
叶英以冰泉淬剑,须臾,道:“只有朔方军收复长安,围在洛阳的狼牙军才会首尾难顾,选择撤兵。”
“那……我去送吧。”叶炜正色道。
叶英握剑的手一顿,“你许多年不出梅庄了。”
“今日再见小妹,恍如隔世,不知不觉间她都那么大了,而我——”叶炜低头凝望自己的手心,“居然浑浑噩噩这么多年。”
当年那个对兄长说,要名扬天下,建功立业的无双剑到哪里去了?
他已辜负了太多韶光。
“那我们几个就多买点粮食衣物来赈济灾民吧。”
叶炜一回头,见叶晖、叶蒙还有叶凡都站在阶下,他家最小的弟弟在婚后成熟多了,“哥哥们所言极是,当初,爹说小妹若能平安归来,就算散尽家资也在所不惜。君子一诺,眼下正是咱们付诸于行的时候。”
哥几个纷纷一笑。
藏剑的弟子或随叶炜前去西线,或随叶晖各处赈灾,一时间,偌大的藏剑山庄格外冷清。日以继夜赶铸兵刃千余把的叶英在出剑庐后一病不起,大夫说是心力交瘁之症,切不可再劳累伤神,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躺在榻上一言不发。
午后,罗浮仙端着药膳从小厨房走进楼里,彼时,山庄总管及各院管事都在请安,二庄主不在的日子,所有人都会循例给大庄主汇报每日收支还有人丁增减,那衣衫单薄的人坐在榻上默默听着,倏然,睁开了眼。
“庄主?!”
“至德……元年了。”原来,洛阳已被围了那么久,连一向无所不知的隐元会也没办法靠近前线,里面的人是生是死,彻底成谜。
他们又可知外面换了人间?
固然是新帝登基,依旧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罗浮仙苦笑,让婢女拿来篦子,“奴给庄主篦一下头吧。”可是,当托起手中稀疏的银丝,又是一颤,轻若无物的雪白头发竟从指间悄然滑落,掬了数次都无法用簪子绾住,她不觉潸然泪落。
“发簪不好用了,庄主,奴去给您挑个新的。”
叶英恍若未闻,下了地,绕过一头雾水的管事们走到墙边。他想起当年有个人就这么倚在窗前,笑着对自己说:“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到底还是人各一方,初不识,终不见。
贰拾伍
这种拉锯之战是从何时开始的,李承恩也有点想起不来了。
自从被狼牙军包围,他睡的时辰就很短,可就在这短短的个把时辰里,比什么都累,他被魇住了,杀不尽的敌人将他重重包围,每次都要身边的侍卫以针刺人中,才能将他彻底唤醒。所以,到了后来,他几乎无法合眼。
天策被狼牙军从各个方向进攻,按军师之令,府里的将领化整为零,分别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中,多方支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