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太白的诗,下半句是……
“长相思,摧心肝”。朱剑秋捻须道:“他俩成亲后聚少离多,也是难免的。”顿了顿,“倒是大统领,你很少会感慨这些。”
李承恩摸摸手上的韘,不由自主想起一头雪发,偎在他怀中的剑者,不知那人是在清冷僻静的天泽楼打坐,还是又进了烟熏火燎的剑庐。
“啊……”
“大统领!”朱剑秋扶住他,“快快收敛心神,不可多思多念。”
半晌,李承恩发出一抹自嘲的笑,“以前从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之事,总觉得消磨意志,无甚用处,而今,便是报应临身吧。”
求而不得,苦,好苦。
“报!”一名斥候急匆匆道:“大统领,边关八百里加急报,我军剿灭马贼失利,全军覆灭,皇甫将军失踪。”
“什么?”
不仅李承恩与朱剑秋诧异,连刚进殿的曹雪阳也是大吃一惊,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只有闻讯赶来的副统领秦颐岩,站在门口狠狠一锤柱子。
“可恶啊!”
“秦老,这是怎么回事?”
老将军长叹一口气,对身后的人道:“天锋,你来说吧……否则老夫会忍不住对那个王八蛋破口大骂!”
冷天锋长年累月戴着面罩,虽是看不到神情,但那冰冷的嗓音已令人不寒而栗。
情况是这样的,半月前,玉门关传来消息,说是马匪横行,宰相杨国忠带来圣旨,要天策协助镇守在边关的神策剿匪,由于大统领李承恩与壮武将军杨宁及宣威将军曹雪阳都不在东都,故而,由皇甫将军带天盾营出征。
能征惯战的集中在南疆,府里只剩下天盾营,可是,营中的将士最擅防守,对付一群马贼岂会失利?
一定有阴谋。
果然,不出半日,李承恩被连夜召入上阳宫。
龙颜震怒,只说念在天策军在南疆作战辛劳,又寻到山河社稷图,功过相抵,否则,必要追究关外贡品失落的罪责。案子交由宰相处理,一旦抓到罪臣皇甫必不轻饶。李承恩跪在玉阶下,静静听着,他没有分辨一句,因为,说再多也没有用,天策没有证据。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伴驾的不是别人,乃是建宁王——
李倓。
玄宗老了,一顿斥责下来也有些累,有气无力道:“退下吧。”见他真要走了,又忍不住叫回来,“爱卿,你们是朕的最后一道防线啊。”
李承恩仰起脸,与那曾意气风发开创盛世如今却垂垂老矣的帝王面面相觑,骤然一恸,仿佛听到了悲鸣之音。离宫长长的回廊上,纱幔轻扬,飞花漫天,霓裳羽衣曲袅袅动听,而他一步比一步沉重,直到有人拦住去路,才淡淡道:“皇孙殿下好谋算。”
李倓双手抱臂倚在柱下,轻笑道:“过奖了,所谓疏不间亲,外人又怎么会知道,本王在前往南诏之前,与皇爷爷说过什么?”
“南诏谋反成功,那便借南诏之力成就大业,失败了,你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廷潜伏在南诏的探子。”李承恩一字字道:“至于我天策军师深入敌营之事,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呵。”李倓双手负在腰后,不动声色道:“你比我预料中冷静,居然一点怒意都没有,好吧,看在天策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本王就为你指点明路——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请的旨?是谁传的信?”
杨国忠请的旨,神策军传回的信。
李承恩的拳头悄然攥紧,“皇孙为何要告诉微臣这些话?”
“当然是——同仇敌忾了哈哈!”
言罢,李倓扬长而去。
李承恩在上阳宫外呆了半宿,直到天色微亮,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邸。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宁不见了。
“会不会是给嫂子买礼品?”曹雪阳拍拍刘梦阳,让她别担心。
“买东西要三更半夜去?还带着枪?”秦颐岩可劲儿捶桌,“这是去抢!”
朱剑秋捻着胡子不说话。
李承恩绷着脸,道:“这件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弟妹,你暂时留在天策。”
众人不解地望向他。
“他应该是去了龙门荒漠。”
整个天策都得知皇甫将军战败之事,杨宁自然也不例外,无缘无故失踪,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前去调查真相。
“胡闹!”秦颐岩咬咬牙,“这小子身为天策府教头,岂可无视军法,私自行动,回来看我不打到他爬都爬不起来。”
“秦老……”曹雪阳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梦阳还在呢。”
闻言,秦颐岩别过脸去长吁短叹。
“好了。”李承恩抹把脸,左右瞅瞅,道:“去都去了,想必也没人赶得上他,不如在此等候消息。”
有时,单枪匹马比兴师动众派人去查要方便得多,至于罚不罚的,等人回来怎样都行。眼下够乱了,不能再乱上加乱。
李倓那句同仇敌忾,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翌日午后,李承恩又被召入上阳宫。因牡丹在大理寺、刑部受审时,反咬一口,指天策府大统领强迫他把南诏动乱的因由强加给剑南道节度使。一时间,案子扑朔迷离,为安抚纷纷弹劾李承恩的封疆大吏,辅国大将军李承恩被幽禁于大理寺。
牡丹在距李承恩不远的牢房里,手上脚上都是枷锁,人也消瘦许多,唯独那股子妖娆的劲头始终不散。
他的眼神在说,你,也来陪我了。
李承恩平静地睁开眼,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但是,牡丹被激怒了,他拼命摇晃着监狱的栏杆,引来狱卒的咒骂殴打。
李承恩牵起嘴角。
看,激怒一个人,让一个人痛苦,原是那么容易——
也许阿萨辛在牡丹心里已是无法撼动的地位,但不代表他会彻底忘记那人施加给自己的屈辱还有……白崖村生死永隔的幼年玩伴。
他一定想他死,快死,最好马上死。
一阵烟雾无声无息弥漫在牢狱中,狱卒们打了个喷嚏,东倒西歪。哗——哗啦啦——铁链被打开了,牡丹浑浑噩噩抬起头,迎上一双无比熟悉的眼。可,这双眼的主人不是死了么?牡丹被那人拽出来,走两步,回来朝倒在地上的李承恩补一剑。眼瞅着血从身下蜿蜒而出,才有了真切之感。
两人一路逃至烟尘古道,牡丹忍不住问救他的人:“白崖村不是被灭了?你不是死了?”
“原来你信李承恩的话啊。”
“他……身上有你的亲笔书函……”
救他的人发出讥诮的笑。
牡丹踉踉跄跄去扒他蒙在脸上的布,“你的脸怎么了?为何遮遮掩掩?”
“被毁了!”那人一把推开他,“你既然看了李承恩身上那封书函,还不知是谁害你至此?还不知我南诏为何与大唐兵戎相见?为什么扯谎?阿拉木曲比,你是否忘了你到底是谁的子民!”
“我没忘!”牡丹大吼一声,“我就是要为南诏报仇,才不说出剑南道节度使的所作所为,我要让大唐从内里腐朽,我要让唐皇错杀他的天策爱将,我要亲自问一问阿萨辛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的一生都献给了红衣教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为什么这一生却是一个笑话?混乱中,牡丹面前的人轻轻拉下脸上的遮掩。
“你……不是于诚节!”
“真抱歉,你说的人死了,在下天策府军师,朱剑秋。”
那为什么他会觉得他的眼睛好熟悉?
似乎看出牡丹的疑惑,朱剑秋微微一笑,“还记得那阵迷烟么?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大统领才以于诚节刺激过你,你自然想到的是他。”
李、承、恩!
他是故意的,一切都是骗局!牡丹再一望周围,林子里冒出好多大理寺的官员,而中了一剑的李承恩,也在其列。
那些人都是佯装昏迷的,牡丹崩溃了,如烂泥般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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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肉计没白用。
牡丹的案子水落石出,接下来,自会有人去查南诏之乱剑南道节度使与涉案的巴蜀官员。这些与天策无关,李承恩坐在榻上,任由医官为他包扎好伤口,仔细听着探子的回报。
“战宝迦兰出现的狼牙军是三镇节度使的人马,因陛下前来东都游玩,便把北边选来的名马都集中在了废弃的战宝里。”
“真的只有马么……”李承恩一甩卷宗,“这些个外来的蕃将越发嚣张。”牵扯到伤口痛得闷哼出声。
老军医不满地崛起胡子,“这一剑再深点,将军就不会痛了。”
“啊?”帮着打下手的曹雪阳没反应过来。
“老人家是说,再深点,李某人就死了,死人怎么会痛呢?”李承恩说完,对老军医拱了拱手,谢他手下留情。
老军医实在拿他没辙,开好方子,呼哧呼哧提着药箱走了。
“军师人在哪里?”
“练剑去了——”曹雪阳说:“他在自责,认为下手太重,差点害死大统领。”
“一个文人能做到临危不乱果断出手,已经很不错了。”李承恩不甚在意。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呢?”
“你是女将,首先排除在外,其他人杀戮重,易露破绽。”李承恩轻轻伸展一下臂膀,“过些日子,陛下要为三镇节度使的长子安庆宗赐婚,你们几个谁去充个数?”天策府必须有个露面的将军。
曹雪阳面不改色地说:“杨宁不在,梦阳总得有人陪吧。”
人家小道姑懂事得很,哪有这么黏人?
“啧,秦老说年纪大了,不去那种喧闹的地方,天锋一天到晚不见人,军师又说去练剑,难不成——”李承恩指指自己,“真要我这个伤患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