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叶庄主治伤。”李承恩试着去抱叶英,可惜另一只手还是用不上力,只好与何欢一人一边搀着叶英往竹楼走。
于诚节吩咐村民进林收拾残局,从今以后,不再限制狩猎范围。
冷眼在旁的牡丹哼了一嗓子,“命挺大嘛。”
姓何的男子不着痕迹打量妖里妖气的他,露出几许玩味,却没说什么,上到竹楼二层,已有村民打来热水,并把疗伤的土药摆在木桌上。两人合力把叶英放在竹榻上,李承恩留何欢一人在旁递药,弯腰在叶英耳边道声“冒犯”,小心翼翼取下破损的肩领揭开前襟,幸好这身衣衫在胸口有坚硬的饰物,不然,山精一爪子下去非要开膛不可,就算这样,那白净的胸膛也破了皮,留下深深的痕迹,没有十天半个月绝难消肿。
“诶?瞧他的手。”
闻言,李承恩心头一紧,但见叶英手上略微显大的韘在指尖向下时,竟未滑落。
何欢抚着下颌道:“黏住了么……”
李承恩纳闷地亲自拨弄,也觉得像是黏在指上,再要用力会伤及骨节,只得暂且作罢。
处理完叶英的外伤,何欢抽箫,指尖捻孔又吹一曲,罢了刚要开口,背心微微刺痛,被一瞬不瞬观察他许久的李承恩挟制。
“再说一次你是谁。”
以音律之法疗伤并不罕见,也不多见,在李承恩的印象里,除了长歌门、七秀与万花谷弟子,中原其他派门精通此道的人屈指可数。
何欢淡淡一哂,“何欢,西域客。”
“你没有那边的口音,休要混淆视听。”
“那正是我来此的缘由。”他把玩着手里的箫,在额头点了点,“因受过重创,导致失了一段记忆,救下我的人将我带到西域,可惜那里的医者对此束手无策,听闻万花谷杏林弟子肉白骨活死人,‘活人不医’裴元更是妙手回春……他既离开青岩去了巴蜀,在下便慕名跟来,但巴蜀的地形太过复杂,我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
“那倒稀奇。”李承恩对他的话难以全然取信,“你为何不去万花谷寻医,偏要等那位活人不医出谷才肯现身?”
何欢答得干脆,“我不能进万花谷。”
“不能?”他越是这么说,李承恩越是满腹疑窦,“万花谷一向来去自由,除非,你做了不容于其门下之事。”顿了顿,“与其说你寻的是人,不如说寻的是过去。”
寻找过去?
是,没有过去的人就像行走在一片沙漠之中,风过无痕,回首时满目荒凉。
既是来无来处,也就去无去处。
那么一生何欢?
不指望别人理解,何欢拉下大斗篷,露出黝深的眸与胡子拉碴的脸颊,“何必对一个过客追根寻底?你该想的是为何他有弓有箭却与山精近身搏斗。”
“这点你无须过问。”李承恩瞅着那管箫,“治好他的内伤,反之,别指望轻易出村。”
“那几位走时可别忘记捎带上我。”
“我何时说过要走?”李承恩发出冷笑。
“你是没说过。”
被他将了一军的何欢别开眼,又奏箫音,没再辩驳一字。
中途那昏迷的人醒来一会儿,耳语几句又睡过去,李承恩虽不确定他是否完全清醒,但这种情形下也是八九不离十,便找于诚节商议。
“为何这么匆忙?”
李承恩不答反问,“叶庄主狩猎用的弓箭是族长亲自挑选?”
“对,弓与箭都由村里最好的师傅赶制。”于诚节不解道:“莫非与叶庄主受伤有关?”
“中原有句俗话叫‘疏不间亲’。”李承恩眼神一烁,“可眼下李某不得不说,村里有人在暗地里与你对峙。”
于诚节从没想过白崖村内部会有人作祟,不禁握着族杖,心情沉郁起来,“那趁祭祀之夜大家都在欢庆,我护送你们走。”
“也好。”
“牡丹和这个叫何欢的人要随我们一起离开。”
“大将军……”于诚节始终放不下幼年玩伴,“不能放过阿拉木曲比吗?”
“那要看他的选择。”李承恩睨向窗外那道影子,“即便现在我让他走,他也不会走。”
叶英不化解那三道剑气,牡丹始终不得自由。
于诚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先养精蓄锐,自己则去筹备祭祀之夜。
何欢以箫音为叶英疗伤,消耗太多真气,乏了也去歇息,剩下李承恩固守。叶英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李承恩将人扶起,覆在他胸前那件毛茸茸的兽皮大氅滑下腰际。
“嗯……”刚苏醒的人嗓子干涩,身子发热,察觉到前襟大敞,而敷在肌肤上的药膏尚未散去凉意,说明才抹过不久。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好歹生于钟鼎之家,几曾在人前这般衣衫不整?
叶英潜意识里呆了呆。
那茫然的神色反比平日徒增几分生气,雪发凌乱,眸光似水,看得李承恩心尖发软,清清嗓子道:“庄主运功看看?”
叶英依言提气,四肢百骸皆是舒畅,“并无不妥。”
看来何欢还真有两下子,虽有诸多疑虑,当下却要缓上一缓,李承恩正色道:“为免夜长梦多,于诚节会在今晚送咱们离村,只是要劳你忍伤奔波了。”
“我无大碍。”叶英对皮肉伤没多少感觉,但想起指上那枚韘,拔了一下诧异道:“这扳指好像……去不掉。”
“庄主是不是碰到什么?”
叶英用了不小的力道,指节被勒得发白还是没法脱出,“山精死时有溅到它的血。”
“别勉强。”李承恩一把覆住他修长的手,“先戴着,等想到法子再取不迟。”
“若是无法呢?”叶英问。
御赐之物不可易手,被人一状告到天子那里,该当如何?
“那就只好据实以告。”李承恩也很好奇为何笑得出来,明明有一群人在朝中窥伺,等着抓小辫子,而他全不在乎,“天子并非不近人情。”
“晓得了。”
见他一脸认真,李承恩生怕出什么意外,忍不住道:“或是……以藏剑山庄的技艺,打造一枚外观看上去相差无几的‘韘’给我?”
“这不算是欺君么?”叶英淡淡地道。
李承恩豪爽地大笑,“哈哈哈哈……李某只知‘穷则变,变则通’!”
叶英低下头,一手捏着另一手上的扳指,沉思道:“待我归庄,仍不能取下,便打造一枚给将军应急。”
“好。”李承恩开始往他手背上抹药。
叶英的胳膊向内收了一下。
“很痛?”李承恩疑惑道。
“没——”叶英摸索着想把药膏拿走,“叶某醒了,可自行处理。”
“还是我来吧。”一时起了逗弄之意,李承恩故意把药膏推远些,瞅着他的指尖与小瓷瓶擦身而过,不由得莞尔,“虽是肩肘无法负重,轻便的事儿还难不倒我。”
“那你的眼?”
“哦,看久了会有点酸,好在已不那么模糊。”言罢,注意到叶英看似沉静的面容下,那白嫩的耳垂与细长的脖颈无不泛红,李承恩眯着眼想了想,陡然悟道:“昨日给庄主上药时还不大好,蹭到了亵衣跟外衫。”
叶英攥着兽皮大氅迂了口气,“无……碍,脏便脏了。”
“先用这件大氅取暖吧。”为免他再尴尬,李承恩岔开话题,“今日要赶夜路,还是有点凉的,等回到镇子上再采买新衣。”
叶英默默颔首。
“对了。”李承恩沾了沾药膏沿伤口外围揉捻,“除掉山精后,你是被一名西域来的男子带出林子,记不记得昏迷前发生过什么?”
手背上的灼痛在逐渐消减,叶英放松不少,偏过头仔细回溯,“有听到箫音,再发生什么就没印象了。”
这一想那种恍惚又袭上心扉,连李承恩叫他都无反应,兀自沉湎。
拾贰
李承恩唤他两声还没动静,只好在叶英虎口上掐了一下。
那一刻,斯人绽出怪异的笑,淡漠不见,只余明艳,一如月下盛开的海棠,闭合的眼睛倏然睁开,发出短促的疑问,“诶?”
李承恩凝视着他一闪而逝的变化,心绪万千,要说没被方才一幕惊艳到,那是自欺欺人。叶家几位兄弟,但凡李承恩见过的无不是人中翘楚,何况又笑得那般勾魂摄魄?直到现在心跳也不大稳,可……那还是叶英么?
不,那人的风华与剑意都是内敛的,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轻释,一定是哪里不对。
叶英被他掐得隐隐作痛,“大将军?”
“你刚刚……”放开手,李承恩犹豫如何措辞,彼时的叶英与往日大相径庭,甚至说判若两人,不是亲眼目睹很难相信。
咚咚咚——
有人在敲竹门,李承恩认出那步子是何欢的,揉了揉额角道:“进来。”
“叶庄主该听箫了。”
“你奏吧。”李承恩让开位置站到角落里。
何欢随眼瞥向醒过来的雪发剑者,因他对陌生人有所戒备地向后挪了挪而触动心弦,竟没了下一步举动。
李承恩不悦地提醒他,“箫。”
“睁开你的眼。”何欢自顾自对叶英道。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人费解,叶英倒没因被冒犯而生气,只平静地说:“叶某目不能视。”
“何欢。”李承恩又一次在后敦促他。
何欢一转手里的箫,“罢了,即使跟那人很像,也不能说明什么。”
“你在印证什么?”叶英晓得是面前之人把他救出林子,也不觉得他有任何敌意,可那言外之意颇有几分隐情。
长箫抵在唇边,何欢垂下眼睫,“隐约有个人……也是满头白发……他用剑指着我……恨不得我死。”可他记不清那人的容貌,也记不住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越想捕捉越是虚无缥缈,或许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