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这样你跟他们说清便是。”叶英索性把话撂在当前,“若从中挑唆,莫怪心剑无情。”
“岂敢岂敢。”牡丹扯扯嘴角,“大庄主虽然看不见,心思剔透得很呐……可他们要把咱们三个交于神祇,以免祭祀被扰祸及子孙。”
“三人?”李承恩可不那么认为,“是李某跟叶庄主吧。”
牡丹扁扁嘴,“叶庄主对我下了狠手,他有好歹,我也活不下去啊。”
“将军觉得这些人有几分真功夫?”叶英在估量强行突围的可能。
“你我不能伤及无辜,他们又占尽地利。”李承恩微微沉吟,“况且都看不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来巴蜀的途中,一直在跟杨宁商议如何应对南诏之乱,苍山洱海不比中原,除了真刀真枪厮杀,很多时候还要应对部族层出不穷的怪诞行径,这比什么都难,若能跟这群人打成一片,未来即使跟南诏王正面冲突,又有何惧?
叶英会意道:“将军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
那两人越是冷静,牡丹越是沉不住气。毕竟是他趁机摆脱困局的好机会,一被南疆部族的民众逼问,索性顺水推舟扯下弥天大谎。
大抵是牡丹的话奏效,三人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袭击,反被带到一个古朴的村寨里,据说,会有重要的首领亲自见他们。小村寨隐在丛林繁茂间,依傍山势错落有致,水车咕嘟咕嘟地将水灌入梯田,女孩子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踩来踩去染布,地上晒着大片谷子,小鸡小鸭三三两两,檐下挂着条条腌肉与罐罐酱菜,虽是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见男人们带回几个陌生人,她们停下手里的活计,面面相觑。
为首戴面具的男人对一个女子嘀咕几句,不多时,李承恩和叶英被安置在一个空荡荡的小竹楼里,对方比划几下,结果他们都看不到,那人悻悻掩门而出。
叶英踱步倾听,确定没什么异常,才对屋里的难友说:“将军,你说牡丹他……”
“他被带走估计是另有际遇。”李承恩双眼紧闭扶着竹墙,“无论如何,牡丹尚在庄主你的掌控中,小心应对即是。”
“你的眼……”叶英悄声道:“还很难受么?”
李承恩一摇头,“这会儿有点麻木了。”
叶英抿着唇,想说什么又不晓得从何提及,他本就不善言辞,何如缄默来得好?残破的袖子落下时碰到腰侧一物,轻轻解下,十指轻触洞孔,流泻一曲。
那是叶氏一脉的埙。
叶英获释前,李承恩特地从六曹的库房要回它,之后,连夜下崖寻找叶凡,直到此刻才有幸聆听。他在宫中听多了黄钟大吕之律,在七秀坊耳熟了江海清光之乐,唯独此曲不同,似在红尘,又上云端,空灵之境是闻所未闻……不觉眼上的沉重感轻了许多,身心为之洗礼,默默思索起诸多琐事。
“二位好兴致啊。”
一炷香后,牡丹一手拎着一个竹筐步入。午后日阳正盛,透过青竹的缝隙照进来,李承恩别过眼,淡淡道:“想来你与他们已然谈妥。”
“我跟村民说你受伤了。”牡丹把小竹筐打开,逐个将里面的陶罐取出,“这是他们的土药,什么伤都能用,至于好不好看造化。”
叶英一收埙道:“将军最好还是等脱离此地,寻可靠医者诊治。”
前车之鉴难以释怀。
李承恩尝试睁眼,依然是混沌虚无,慨然道:“先放下吧,牡丹,这些村民意欲何为?”
牡丹避开不谈,将另外一个竹筐打开,捏了块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颇为怀念道:“这是南疆人才会做的野味,你俩不吃么?”
李承恩与叶英是饥肠辘辘,不假,可谁有胃口大快朵颐?
“必须要尽快回渝州。”李承恩的眼伤不能拖,凡弟那边安危不明,叶英担心迟则生变,后患无穷。
“唉,两位贵客切莫焦急。”环佩叮叮作响,瘦影从窗外经过,一名面色憔悴的年轻男子手持族杖,也来到小小竹屋,立时,方寸之地更觉狭窄。
“阁下会说官话?”意外归意外,遇到一个能够沟通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免得只能听牡丹一面之词。
年轻男子似是受过良好家训,彬彬有礼道:“是略通一二,见笑了。”
叶英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这种情况交给李承恩就对了,完全不需要别人置喙,反正你来我往都是寒暄之词,“我三人偶然之下,误入禁地,实在多有怠慢。”
“或许是天意。”年轻人握着族杖的手背浮现清晰的青筋,“在下于诚节,是白崖城部族的现任族长,当年,若不是老族长将我从战祸中救出,大概早死多时……我带着老弱妇孺在深山老林偏安一隅,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最近大半年时常有来历不明的人在村子外打转,若不是碍于我们设下的重重陷阱,可能早就有所不轨。”
于诚节……好熟悉的名。
李承恩翻来覆去念叨数次,猛一震,“你是皮逻阁长子!”
如今的南诏王叫阁逻凤,是皮逻阁的养子,传说他继承大统是因皮逻阁的嫡子于诚节沉迷于酒色,最后被放逐在外,想不到居然在大唐境内。
“既然将军晓得我的来历……”于诚节满腹辛酸,“那就无须隐瞒,义兄为篡夺大位,不惜在我的三餐中下药,损害我的身子,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坏话。只有几个誓死效忠我父王的部族首领不信他,将我从南诏皇宫的地牢里救出。”
“难怪你懂大唐官话。”皮逻阁在时肯定会请人教王储学习汉话,李承恩算是把前因后果串在一起。
叶英身形一闪来到李承恩旁,戒备道:“那么阁下和牡丹应该是旧识?”
“幼年玩伴罢了。”牡丹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于诚节唏嘘地望着妖娆的牡丹,“我……也没想到阿拉木曲比的母亲阿朵兰王妃之墓也迁移在这座山上,你,你跟以前很不一样。”
“不一样的何止是我?”牡丹冷哼道:“还记得罗尼玛吗?”
于诚节睁大双眼,“你是指浪穹诏的小公主,她在哪里,还好吗?”
“这点你可以放心,她住在一个叫‘万花谷’的地方。”牡丹的口气有点复杂,像是欣羡又像是不屑,“那里的人虽然避世,倒是颇为风雅,让她种了不少罕见的花,成为‘花圣’,呵,汉人说女大十八变,你看到她多半也不认得。”
“你见到她了……”
“那又怎么样,她要为族人复仇,劝我一起对付南诏。”牡丹慢条斯理地咬着指甲,“可我成为红衣教阿萨辛大人的信徒,与你们已是殊途陌路。”
“阿拉木,不要助纣为虐!”于诚节没料到他会薄情如斯,“南诏已不是原来的南诏,兄长野心勃勃,根本不顾两国百姓的死活。”顿了顿,“罗尼玛说的没错,要阻止他,不能让唐军与南诏军再打下去。”
牡丹露齿一笑,“与我何干?”
于诚节不晓得红衣教掌控人心的本领,身为两派掌门的李承恩与叶英再清楚不过,他俩各有心思,一时谁也没有搭话,于诚节与牡丹剑拔弩张,陷入僵持,那于诚节因身子弱先行败下阵,咳得面无血色,凄惨无比。
牡丹实在心烦,便在他后背推按数下,止住此番急喘。
“你分明是……何必啊……”于诚节哽咽地语不成调,满目凄然,一转眼瞅向李承恩,“听说将军是大唐天策府的统领?”
“正是。”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愿闻其详。”
玖
夕阳西下的白崖村沉浸在金灿灿的余晖中。
李承恩得知叶英用罢饭去了溪边,就请人将他带往那里,等村民离开方才一步步靠近。水畔的石块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他又看不到,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时不时崴脚,很是无奈地仰头叹息。
听到动静叶英回过身,“将军与他谈完了?”
几个时辰前,于诚节要求单独跟李承恩商谈,请叶英与牡丹暂且回避。牡丹不大乐意,揶揄于诚节暗渡陈仓,可惜没什么成效,叶英不是没有考虑到不利处境,但是,估计李承恩也不至于有险,故先至别的地方养精蓄锐。
“是啊。”落花流水,雁过哀鸣,以往不觉有何特殊,当天地只余混沌,万籁入耳,一草一木无不灵动,李承恩在努力分辨叶英的所在。
“还是叶某过去吧,将军尚未适应。”叶英迈开一步。
李承恩正色道:“总要经过这一遭历练。”
“将军心态甚好。”叶英难得会赞一个人,但凡开口就很直接。
李承恩若有所思道:“李某也是不得不面对……但若非如此,怎能体会庄主之不易?一路行来定也吃了不少苦。”
他又擅自揣摩他。
可那人的本意是温柔的,叶英一拂长袖摇了摇头,“云山雾障,得失寸心,失明……叶某在修习心剑之前已有觉悟,将军则不同,此番际遇是飞来横祸。”
“这倒是。”李承恩自我解嘲地笑笑,“若真无法医治就棘手了——”
即便圣上顾虑他的威望没有调派,他也会为天策府三千将士不安,无法观敌,何谈料阵,自古没有盲打盲杀的大统领。
兴亡事,赌不起。
“不会。”叶英断然道:“牡丹与我出来之时,承认将军双眼是灼伤,只要尽快涂抹那南疆土药,迟早会复原。”
“庄主信他?”李承恩记得叶英之前还建议自己另寻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