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颜第一反应便是地动,然而下一刻,当头而至的凉意瞬间将他的心神浇了个通透。
久饥的身体反应不如从前,就在他抬眼的那一刻,他看见漫天的水就这么铺天盖地地压下。
水流当头压下的瞬间如天穹破裂,砸进天灵盖,呼吸和全身血液一起骤停。意识被冰冷阻断,胸腔憋闷,骤停的鲜血都似被挤压在了胸口,等待着一个契机破胸而出。
那一瞬间如星河倒灌,而意识飘渺,不知此时何夕身处何方。
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感觉到水流倒压的那一刻,身边的李君城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恐惧,亦或者是死亡的阴影,在他看来都不过一笑便可化之。如果是必死的结局,那恐惧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就在李君城抓住他手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猛然一缩,随即脚底便冲上一股热流。
而他灵台清明,大脑里只有一句话在不断盘桓——活下去!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者是只是短短一瞬。等到叶问颜终于调匀了呼吸,无力的手脚也恢复了些气力,正要反手握住他的手,水里却不知何时飘来一块石头。那石头块头不大,却因为水流急速而来,一下子便打到了他手腕之上,他措手不及。手下意识地一缩,随即手中一空。
手中空空,只有湍急的流水自指间流过,带走他手腕上流出的鲜血。
叶问颜说不清那一刻的感受是什么。像是刹然间失去了什么,心中一下空去大半。下一刻他睁开眼,眼前却只是乱旋的水流和不知哪里来的水草。他好不容易把头探出水面,却在下一刻被更为湍急的水流当头压下。
于自然而言,人力不过须臾草芥,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活命只能是因了运气的眷顾。
但他不放弃,他不想放弃,他更不愿放弃。
那个人……
这一刻他灵台清明,心如明镜,有些过往看不出来的事,突然于这短短一瞬间看了个通透。兰若寺前他的眼神、紫源崖下的悉心照顾……他怀疑过太多次他的目的,也猜测过太多次他的动机,却始终被一叶障了目,不得其解。
可等到叶问颜真正猜出他心思的时候,他却只能苦笑。
我们各执阵营两端生杀大权,相见便是死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你如何能……喜欢我?
他再一次探出头,一边挣扎拍水,一边喊李君城:“李将军!李君城!”
声音出口是嘶哑的,他的喉咙早在前几日就已伤痕累累。
极目所望,原先的红林海在这突如其来的水流之中轰然倒塌,如齑粉一般被水流猛地吞噬,而后也化作了水旋,在他身边打着转。
似乎是过了半个时辰,他的喉咙已哑得快要说不出话。
“李君城!”
又似乎过了半个时辰……
叶问颜想要喊,却发现他根本喊不出来了。他在水里挣扎沉浮,也被灌进了太多水。水里不知含了什么,又或者只是他自己嘴里的鲜血,呛得他双目发红。
即便注定死仇,这生死一刻,他却还是觉得心脏抽痛。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抛却天地玄黄,目光冷静脑袋清明。已经隐隐发疼的脑袋也一直叫嚣着:活下去!找到他!
他将身上的泰阿解下,任泰阿沉入水里,正要转身去寻李君城,不经意间却瞧见从身后飘过来一大块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副衣襟。
叶问颜一顿,随即立刻想起这是李君城大氅上的,立刻伸了手去捉。
捉到那副衣襟的同时,他感觉手底被拉了拉。
他一向冷然的眸中似擦起火花,那一瞬间心情激荡,丝毫不逊当初百炼会夺得头筹。
本以为大变之后他的心早便如止水,除去大仇得报,不会再有撼动的那一刻。然而此刻天地都似寂灭,感受到手底的力道后他有一瞬的茫然,而后却像是黑暗中踽踽独行多年的人,突然看见了光。
他连忙用力,果然有一只手紧接着按上他的肩膀,那个人虚弱但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在耳侧响起来。
“可让我寻着你了。”
叶问颜侧过头,却发现李君城一手拽着他那件大氅,一手还扶着一颗断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李君城示意他扶住那断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叶问颜却瞧见他发际旁有一道血口子,正在流血。
头部乃机体要害,此刻虽只是划了这么一个小口子,也不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叶问颜也不知发了什么怔,看见那口子,立刻便伸了手,将他挡在伤口处的发给拂开。
随即二人都一顿,李君城霎时松开抓着大氅的手,抓住了叶问颜给他拂开乱发的那只手。
这一刻他目光如炬,握着叶问颜的手腕,突然便觉得心里一荡。握着的那只手不算纤细,但骨节并不粗大。指尖触及他掌心,摸到的是一层薄薄的茧。
茧子不厚,却在这一瞬间,让他的心猛地沉静下来。
而被他抓着手的叶问颜,已经将手缩了回去,别开了眼,清了清嗓子,想说什么,却被李君城拦了。
“你少说些话,都哑成这样了。”
叶问颜本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这么一开口,倒省得他掩饰了。
两人都累极了,这么一折腾,全身都似乎散架,痛得厉害。叶问颜半趴在断木上,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
他清楚,不能睡过去,睡过去了,便再也醒不来了。
叶问颜翻出一只手,扣住李君城扶在断木上的那只,闷声道:“说两句话。”
李君城看他面无血色,嘴唇发青,用另外一只手扶住断木,被叶问颜握住的那只反过来,正正穿入他的五指。
十指相错。
李君城笑了笑,似乎是分外满足。
“还好,赶上了。”
他这话一出来,叶问颜顿时连声都没了。见李君城还要往下说,叶问颜连忙开口把话题扯回正事上:“可察觉到异常?”
李君城定定看他片刻,最终也只是笑了笑。
他还是拒绝,哪怕只是他单方面的述说。
也罢,时日还长。
于是他道:“先前红林海,应该是有的,只是没有我们之前想象的那么大。而会造成这样的原因,应是红林海中,生长了一种植物,植物的花粉,有致幻作用。”
“致幻?”叶问颜一边头痛,一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年前苏涵给的回报里,那些疯子确实形如疯癫,但精神却还算正常。”
然后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如今早已入冬,这附近有的植物,却都似在夏日……如何做到的?”
李君城苦笑着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是啊,如何做到的呢?”
这道声音有些哑,但听起来却似在耳旁炸响。
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有人在自己耳边这么说话,李叶二人当即便出了半身冷汗。
能够靠这么近却不被两人所知……对方来者不善。
叶问颜松了被李君城抓着的手,正要去拔长生剑,却突然感觉手腕一冷。
一线鲜血突然飙飞到了半空之中,于李君城的眸子里倒映,炸裂成血花。
他顿了顿,随即侧身一翻,五指成爪就朝着那人面门抓去。
不出意外却也出乎意料,他抓了个空。下一刻那人却转到了很远,又是一句悠悠然的话语:“年轻人,杀气不要这么重。”
不知何时,水流已平静了下来,而水面之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叶竹筏,筏上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撑着船,正往他们这个方向划来。
叶问颜皱眉,抹去腕间的血丝,微微发黑的眼前只看得清那人穿着。一瞬间他怔了下,随即看向李君城。
李君城也在看那个人,随即也怔然了。
那人是个男子,身形高大,面上笑意淡淡,手中握着根竹篙,看着他们两个人。
而令二人怔然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服饰。
叶问颜之所以会去看李君城,便是因为此人身上服饰,乃是天策府的制服,且这制服,寻常将领可没有资格着穿。
目前天策府内,身着这套制服的人,最为有名的一位便是,宣威将军,曹雪阳。
……
今日的扬州城有些热闹。
如今已是腊月,离新年近得很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扬州城里早早也挂上了大红灯笼以示庆典。
老板娘赵云睿的茶馆子最近也忙得很,大家伙都开始置办年货,帮忙搬运的小工们累了渴了,都会来她这里买一碗茶喝,本就不大的茶馆里,顿时人声鼎沸。
茶馆一向是消息最为流通的地方,这个坐下说了几句话,那边隔桌的人评论几句,便有可能是有心之人想要打听的消息。
也因此,有人默默喝茶,有人高谈阔论。
比如坐在门口的这一位须髯汉子,正将一月之前啖杏林之战说了个尽兴。
“我瞧那啖杏林守将是个女娃子,我便觉着这一战,肯定是浩气盟胜呀!哪有任命女娃娃当个将军的道理?”
“且不论提枪纵马,保家卫国之事了,单从这行事作风上,恶人谷着实只能是小人同流合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