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城没有正面瞧着叶问颜,却感觉到那一瞬他的目光投过来,随即又转了回去。
一瞬间他手心微微出汗,却不知要回答老程什么。
即便答案简单得可以脱口而出。
老程瞧着他这幅样子,倒也不急追问,只是拍了拍下摆,站起身来,悠悠然道:“你好好想,我先回去睡觉喽。”
老程走过叶问颜身边时,叶问颜后背微微绷紧,手指微微蜷起,十足的戒备。
但老程只是那么平常地走过去而已。一阵微风之后,便传来屋门轴承的嘎吱声响。
留下二人相顾无言,久久沉默。
最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叶问颜。
他低着头,将腕上的纱布整理了一下。他们二人身上的伤,老程都给简单处理了一下,又找了吃食给他们,好歹没让他们给饿死。
也正因此,他们才没有对老程表现出太多的敌意——毕竟人家救了你不说,给你包扎伤口了,还给了吃的,怎么说都是大恩。
他整理好手上的伤口,抬眼,第一句说的居然是:“我原以为将军不会犹豫。”
李君城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我如何能……”
“你如何能喜欢在下呢。”
李君城背脊当即一僵。
叶问颜用的是陈述语气,目光还是和平常一般波澜不惊。说到喜欢这个词的时候他神色才微微有些变化,只是很快便被他掩去,换作了平日的神情。
他的那个假面。
他的那个冷而淡的假面。
两人都是人精,揣度人心于他们而言并不困难。因此在河水倒灌时,那一瞬间的通透后,叶问颜就将一切都想了个通透了。
李君城之所以对他态度有别,不过是因为喜欢而已。
然而喜欢一词,用在他们两人身上,却似逾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龙阳之好,世人普遍信奉男女结合才是天伦之道。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更深的一道死仇之隔。
叶问颜抬眼,看定李君城愈来愈深的眸子,似乎是微微笑了,道:“将军可曾想过,若是令尊令堂得知自家的宝贝儿子居然喜欢的是个男人,会如何反应?”
李君城没答话。
叶问颜又道:“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某家仇未报,未能侍养双亲,已是不孝至极。听闻李将军父母健在,李家香火,怎么也是该由李将军来传承的,如何能败在叶某这里?且不论香火之事,但是以这件事,将军可知,会给令尊令堂造成多大的打击么?”
李君城还是没答话。
叶问颜这话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了。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的是不要让他自己耽误了他,内里的意思却是你喜欢男人可对得起父母?就算你喜欢男人,为何喜欢的还是他叶问颜?
再温和的人听到这几句话都该动气了,泥菩萨还有几分火气呢,何况性子本就不能算是温和的李君城。
但他还是沉默。
叶问颜也不说话了,他也是第一次用这么直接的话语去拒绝一个人的倾慕——而且这倾慕,还是来自男人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女子倾慕于他。
使得一手好剑术,人又长得俊俏,虽然性格令人有些望而却步,但这些条件足够倾倒对他不够熟悉的姑娘家。因此还在恶人谷里头时,也没少被告白。
对那些流水情意,叶问颜可以轻而易举地避过,或者是漫不经心地拒绝。
然而此刻,他做不到轻而易举,更做不到漫不经心。
当李君城这么沉默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又回到了昨日。
湍流里急速而来的石头,指间骤然一空的感觉,似乎都已变成了今日腕间微微的疼。
于是他微微有些出神。
却就在这出神的时候,李君城开了口。
“叶公子当真以为李某喜欢男人吗?”他对着叶问颜时脸上惯常挂着的温和笑意都已消失不见,只是眸色愈发地深了,“只不过刚好李某喜欢的那个人,偏巧是个男子罢了。若不是叶公子连李某能否喜欢人,都要管上一管吧?”
自认识李君城以来,出现在叶问颜面前的他从来都是带着笑意的。哪怕两军对垒,哪怕兵戎相向,李君城从来都是一副笑脸人的模样。
那是自信,也是乐观的体现。
可叶问颜从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的是:李君城本人,虽然常常笑,但实际上,他不笑的时候,比他笑着的时候都更多得多。
毕竟就在几年前,他还是沙场上纵马提枪的将军。风带着血和沙没能将他磨砺成圆滑的石子,却将他砺炼成了棱角分明的兵器。
李君城素来算不上一个脾气温和的人。他的温和,大概只在少数人面前展现罢了。
而叶问颜,恰恰是其中之一。
谁也不知道为何李君城对叶问颜的态度自一开始就有所不同。能知道的,大概只有李君城本人而已。就好像叶问颜虽然能猜出李君城是喜欢着他的,他却同样猜不出他为何会这般一样。
当一个常常对你笑的人,突然不笑了,你会怎么反应?
大多数人都是有些茫然无措的,叶问颜自然也是。只是他的反应似于常人却又不似于常人:他只是笑了。
和李君城不同,叶问颜笑也是经常笑的。只是笑意多少带了七分冷意,两分假意,剩下最后一分,难以捉摸。
此刻他这么一笑,却如剑锋破雪,出口的话也似雪一般凉:“叶某自然不会去管李将军能不能喜欢人。只是李将军若是喜欢我了,难道叶某还没有拒绝的资格?”
李君城猛地一顿,随即才道:“你当然有资格。”
叶问颜还是笑:“那么,李将军请自便。”
说着他站起身,进了一侧的小屋子里,倒在床上便开始假寐。老程虽然是将二人救了回来,但他也要求他俩自力更生,不能白当了只蛀虫,让他们二人第二日开始,出外耕田去。
且不论如今已是寒冬时节耕什么田,就说这黄泉海的诡异也足以让他们头疼好几日了。问老程,对方只是神秘兮兮地说不知道,等于白问。
叶问颜和衣躺下,闭了眼。
因了身子亏损严重,没过多久,他就感觉意识不受控制般缓缓涣散,最终坠入深海。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似乎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苏府,彼时正是苏府老爷苏何青的五十大寿。
苏何青乃是一方太守,因此苏太守的寿辰还是有不少人前往参加的。
苏府门口挂了俩红灯笼,叶问颜站在门口那座石狮子不远处,冷眼看着当年的事重演。
前来送贺礼的人都在门房处报备了,这才往苏府里走去。叶问颜目光一瞥,瞥见送礼的人群里,似有一个小小孩子甚是眼熟。
那孩子梳了个发髻,小小年纪的却学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在向门房拱手作揖。
叶问颜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点不同。
然而梦境一晃,突然便到了苏府里小少爷的厢房里。
叶问颜一时间没有适应这种时空瞬息间的变换,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当年的记忆,只是已忘得差不多了而已。
厢房里的人,自然是十四岁的他。叶问颜瞧不见自己的模样,好似他的灵魂又突然穿进了当年的那个小小身体里。
他看见厢房里有婆子正因为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跪在地上请罪。坐在他身边的半老妇人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怒斥那婆子。那婆子连连请罪,最终还是挨了板子,发出府去了。
叶问颜皱起眉来。他记得这婆子是他的奶娘,素来是很得苏府主子们的欢喜的,却不知为何因为打翻了茶水就被发卖了出去。
他若有所思,目光瞥向地面之上。茶水渗入厚厚的地毯里,只留下一小块褐色的茶渍。
时空又是骤然转换,这回转到了寿宴之上:他站在屏风之后,懵懂地看着满桌的当地官员笑呵呵地朝着父亲敬酒。
父亲喝得有些多,最终不胜酒量,先下了席面。先前在厢房里的妇人上前来,扶着父亲回房去了。
这回他眼尖地瞧见,席面之上,似乎有人微微低了头。
他想看清楚那是谁,记忆却顺着十四岁的自己一路跑回了屋子。
为什么要跑?
叶问颜不解,但心中那种恐惧的感觉,他是知道的。
当夜,陛下的圣旨到了家中。圣旨中阐明申州太守苏何青通敌卖国,罪证昭昭,特下此诏,令衙门将苏府上下尽皆下狱,家产充公。
圣旨上说的是苏府合府下狱,那前来执行圣命的人,却对左右示意了个眼色。
左右得了授意,纷纷出列。长刀出鞘,于那一夜的夜色之下斩下第一道血虹。
叶问颜感受着当初自己内心的恐惧,这一次却是将目光投向了四周——府里后院的柴房,离侧门很是相近。他的嘴被捂着,身边的人和他一样在全身颤抖。
那是叶信辰。
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娃娃在这里不知躲了多久,突然便听见外头有人大喊一声:“走水啦!”
他们对视一眼,叶信辰当即推着叶问颜就要往外逃。谁知还不到一盏茶功夫,这柴房的外围就已经腾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