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苏涵倒是突然笑道:“若是行事光明,何惧他人猜忌?”却也只是这一句,没在说什么了。
叶祈歌目光依旧那般亮。他看人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让对方回视。因为他的目光很亮,常常让人见着了,便不想移开眸子。
此刻他看着苏涵,苏涵却避开他的目光,装作低头喝了口茶。
叶祈歌不可能因为这句话就将他当日为什么在啖杏林出现,又如何刚好解决了那只精兵的原因给说出来的,这一点苏涵一直很清楚。
她恍然想起来,叶问颜还在山庄里的时候,每每她前往探望,庄内的其余弟子谈及最多的,不是叶问颜,便是叶祈歌。
只是那时她心思单纯,也不过将这个名字当做风一般,听过了便算了。
若没有记错,当初纯阳宫的英雄会,叶祈歌也是有参加的,叶问颜还和他比试了一番。一般说来,江湖上有个什么事,众门派也会派些门里说得上话的人代表门派参加。
这次英雄会,她大概也能辨认出不少其他门派的得力弟子。再想想叶祈歌是作为藏剑山庄的代表来的,心里头顿时便有了计较。
于是她又开口,道:“听少爷说,过上一月左右,也该是山庄里的百炼会了。祈公子可是已准备好了,这个时候却出现在了扬州?”
苏涵给的台阶这么宽,叶祈歌当然要顺着下了,当下也是道:“唔,其实还没有准备好,离完工还差一些工序。在下正是因为在这工序上头有了些阻碍,得知涵姑娘在扬州,本以为叶兄应是也在的,便想着来讨教一番,只是……”
叶祈歌的目光四下转了转,又笑道:“叶兄不在吗?”
叶信辰的眼微微抬起,苏涵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不巧,少爷本是派着阿辰来与我洽商些事,至于少爷自己,应是在回龙门的路上了。”
“哦?”
苏涵不确定当日啖杏林的事,叶祈歌究竟参与了多少,于是也便微微笑道:“若是祈公子需要,苏涵可修书一封,并着其他信一起,快马加鞭送过去。想来以少爷的脚程,大概三五日便收到了,再算个来回,半月的时间,也该有消息了。”
话虽这么说,但叶问颜实际早已行踪不明,若是叶祈歌真的让她修书一封回去问什么铸剑的事儿,她这谎还说不定圆不上。
却没想到叶祈歌笑道:“这倒不必,既然叶兄不在扬州,也权算作无缘罢了。本想着顺带让叶兄帮忙取个名,如今看来,怕是难得。”
苏涵亦笑道:“这倒着实可惜了。”
叶祈歌也笑,止了话头,不再说什么。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叶祈歌起身告辞,苏涵和叶信辰也抱拳回礼,却见叶祈歌的目光着重在苏涵腰间的那把剑上落了落,而后才离去。
待到瞧不见叶祈歌的影子,苏涵这才感觉背后似乎有点湿,摸了摸自己额头,也有点冰凉。
叶信辰看她脸色微微发白,关切道:“你可好?”
“无妨,”苏涵摇摇头,坐回去,又端了茶喝了一口,随即皱眉道,“我这两日前去宣州一趟。那儿离洛道近些,少爷若真的去了黄泉海,我在那头,也好接应一些。”
“也好,”叶信辰点点头,“我便在扬州候着,若有急事,你千万记得送消息过来。”
苏涵点点头:“但望少爷……真的安然无恙吧。”
第九章
叶问颜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在坠崖之前就受了伤,坠崖摔伤了一条腿。如今又被困在这红林海里,也不知何处才是个尽头。
他们误入红林海已有三日了。
李君城微微皱眉,摸了摸包裹里的干粮,看了叶问颜一眼,随即还是把手里的水袋给他递了过去。
叶问颜摆摆手,示意不用。
红林海虽是林海,但三日前他们已经发现了,这红林海的时间似乎与外界不同,此刻正到“盛夏”季节,是寻不到什么果子的。
而这里寂静,除去风声之外,连虫鸟走兽都几乎见不着一只,当下便让二人的食物一下子紧张起来。从崖下出发时,叶问颜已经准备了算是挺多的肉干,足够二人坚持好几日。
但最大的问题是水。这片红林海一眼望去,全是树木,也不知到底是哪里的异变,走了这两日,连处水源都没见着。
他们储存的水本就不多,如今只剩下两袋罢了。
就因为水少,他们自然也懂得打算,能少喝都尽量少喝。遇见日头大的,都驻足休息,以免体内水分丧失太快。然而即便如此,这么走了三日,所见的风景还是和三日前一般,这足够让绝大部分人开始绝望。
看不到出路的绝望。
李君城见叶问颜的脸色有些发白,还是把水袋的盖给拧开了些,递到他唇边,道:“好歹润个口,再这么下去,怕是连话都说不了。”
叶问颜似乎想笑,但随即还是抿了唇,只是在袋口蹭了蹭,润湿了下嘴唇而已。
他心底也是在笑的。
笑的是他们本已习惯掌握他人生死,如今却也沦落到这个田地,连喝口水,都要小心翼翼。
润湿了嘴唇,他感觉好了些,也对李君城道:“我看李将军也没好到哪里去,也润润吧。”
李君城笑了笑道:“我还好。倒是叶公子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叶问颜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我们大概要死在这里。”
闻言,李君城脸上倒没什么波动,只点点道:“在下也这么觉得。”
二人提起生死,也不过一笑而已。
李君城又道:“叶公子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话说得像是临终遗言,叶问颜却思考得很认真。
毕竟他们试了三日,都没能走出去,现如今最大的可能,便是死在这里,就此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而且,必定不是一起死的。先死的那人,大概会沦为后死那人的口粮。也许后者机缘巧合也便出去了,也许后者终究也还是葬身此地——但总比没有念想要好得多。
这是在互相交代遗言了。
叶问颜仔细思考了下,随即淡淡笑道:“我半生所学这一身功夫,不过报仇而已。然而若是我死在了这里,也就不谈报仇的事了。若是将军有幸可以活得出去的话,替我给阿涵和阿辰那两人递个口信,让他们各自找个地方安置自个儿便是了。”
李君城知道说的是苏涵和叶信辰二人,点点头。
叶问颜道:“那将军呢?”
李君城道:“在下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是叶公子出去了,知会在下的父母便可。”
“好。”
接下来的两日,纵是二人再怎么省,水终究是慢慢喝完了。前路依旧未知,目光所及还是那一片红林海。
叶问颜往嘴里塞了些肉干,嚼着吃。只是没有水,喉咙都像在烧,吃一块肉干,像是吞了千针一般疼。
只是他面无表情。
他想活,只要是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痛是不能忍的。
对面的李君城也默默地嚼着肉干,偶尔抬眼看一下叶问颜,也便低头沉默。
稍微裹腹后,叶问颜伸手抹了抹嘴角,发现果然开裂流血。他将血迹舔回去,是腥的,喉咙痛得更加厉害。
他没有在意,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开口的声线也沙哑,让人听了都仿佛担心那副嗓子会因此破碎。
“顺着来时的路走了这许多日了,还是没出去。”
李君城垂眼,也捡了树枝在划。只是两个人这几日都没吃多少东西,早便没有什么力气了。此刻划拉在地面之上的痕迹又轻又乱,像是鬼画符。
叶问颜瞧着李君城写的那字,顿时乐了。
李君城这几日每日都会写点东西在地面上,每日都不同。前几日是茶馆里说书人的词头,这几日换做了诗人的名句。他写字本就笔走龙蛇,字迹潇洒,只是现下没气力,写出来的东西也歪歪扭扭,全没了先前的架势。
叶问颜眯着眼,辨认了许久,才看出来他写的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那位杜甫杜文人的诗句。他第一反应居然便是这是杜甫与李白二人志趣相同,而他二人却阵营敌对,当下便要笑出来。
刚咧了嘴角,就觉得嘴角一痛,随即鼻尖一凉。
当下便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李君城也似被惊动,霍然抬头,叶问颜甚至能听到他脖子发出的那一声咔。
“下雨了?”
叶问颜感受着那些水珠子,随即有些苦涩地开了口:“不是雨……”
李君城也沉默了,和叶问颜对视一眼。
远方有什么东西正急速靠近来,声势浩大,似要摧毁一切。
叶问颜勉强站起身来,捡起了长生剑。不论来的是什么,都总得做好准备才好。
耳里是愈来愈近的声响,叶问颜却觉得不太对。这声响不似山崩也不似走兽,倒像是……湍流!
李君城霍然出手,泛着红光的长枪却突然划出了一道水波!
水波?
二人还不及反应,就听轰隆一声,恍若巨石炸响,山崩而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