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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知道的?”
夜色苍凉,轻衣男子拍了拍袖袂,面朝枫华谷的方向,笑嘻嘻道:“你指的是什么?”
沈霜海眯了眼:“我指的自然是慕笙。”
“你说我怎么知道她意图给我下毒?”叶祈歌看向黑甲女子,忽然喟叹,“阿沈,你虽为军人,但这点把戏却都看不出来?她放下茶碗的姿势很端正,作为一个万花弟子这再平常不过,然而她放下时的声音稍重,接药盒时的手指也是微微蜷缩的。若说她没有意图下毒,你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是吗,”沈霜海这回却没反驳他,只凉凉道,“我只知道杀敌,或是守城。在大军面前,这些把戏不值一提。”
“你错了。千里之堤尚能溃于蚁穴,何况人心?战争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而人和从某个角度来看,比前两者更重要。”叶祈歌道,“毕竟有些时候,人心比牛鬼蛇神还要可怖。”
“……”沈霜海默了默,忽然道,“你和我说这些,我也未必体会得了。倒是你,今儿那黄衣女子,穿着与你很是相似的那位——催你回去的?”
叶祈歌的脸色立马就苦了:“那是我师姐。”
“哦?”
“再过三月左右,便是庄内的百炼会了。师姐今年和我搭档,我前些日子因要赴英雄会,将铸剑的式样和一柄剑胚交给她后便忘记了,若不是她来寻我,我还想不起这件事。”
“百炼会?”
“嗯是啊,这是藏剑山庄内部弟子的一次考核,区分品阶的。”
“品阶?和军衔一样么?”
“差不离,品阶越高,俸银也多些。寻常师父们出外有个什么事儿,被带出去的可能性也更大些。”
“既然如此,你还不回去?”
“不急,我还等着看好戏呢。”
沈霜海沉默片刻,目光瞥过叶祈歌阔朗眉目,最终缓缓挑起眉头:“哦?”
叶祈歌笑,张开双臂迎接这黎明前至黑一刻的夜风,道:“叶问颜当年便是凭一柄断影剑而升为一阶大弟子的,更是因此剑得大庄主指点。所以我想,这次的‘枫华谷之战’,能不能见着他用出断影剑。”
“我怎么听说……叶问颜的武器名作千叶长生和泰阿?”
“千叶长生在藏剑山庄内还有十几把,泰阿也是,你信吗?”
闻言,沈霜海似被山风呛了喉:“仿制的?”
叶祈歌的神色十分理所当然:“自然是,真正的千叶长生是给婧衣姑娘准备的,现如今还在庄内的银杏树下。而泰阿因戾气太重,仍被锁于神剑冢内。不过即便叶问颜的那一对宝剑是仿制的,却也是仿制的最好、最接近原器的一对。”他笑吟吟看向沈霜海,“先前那沈瞎子不也说了,剑者,主人心志亦可感。一般来说,使剑者若是修为深厚,可达动念则动剑。而若是长生剑这般神兵,主人一旦动念,神兵或可瞬息间取敌首级。”
沈霜海目光瞥过男子身后所负轻剑,轻剑通体黝黑,却亦闪耀着独特的光芒:“这么看来,你身后的这把剑,倒也不负神兵之名。”
“这剑虽利,却未曾见血,尚不能称为兵。”叶祈歌道,“所以我才说,能不能逼叶问颜请出断影剑嘛。”
这头叶祈歌在与沈霜海一番交谈,天便渐渐亮了些许。东方现出鱼肚白,黑暗与光明冲撞,缓冲成中部的一带鸦黛色。
啖杏林内叶问颜一夜未眠,仍坐在议事堂内,渐亮的天光透入屋内,打薄他眉眼下由烛火投映的阴影。
自长安与沈瞎子接头,一路斩死士、甩追踪、揪细作,到如今不过一个夜罢了。寂夜并非攻城时机,因此夜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些事。
然而此刻,天亮了。
苏涵从外边端进一盆热水,叶问颜见此放下了笔,接过她手中的棉布拧了一把,擦了擦脸。
“少爷可要休息片刻?”
“不必了。”叶问颜看了一眼天色,“天亮了,浩气盟也该开始攻城了。”
苏涵道:“守城之事,赵副将自然有办法。何况此地本属米丽古丽手底下的势力范围,少爷这么横掺一手,守住了也就不说了,若是没守住,可不得遭人口舌?”
闻言,叶问颜倒是淡笑道:“奇怪,往日里你不是最喜欢打架的事儿了么,今儿怎么畏首畏尾起来。”
“少爷身中奇毒,如今还理着这么多事儿,让我如何放心去打架?若是打得瞻前顾后,不如不打。”
叶问颜不禁失笑:“你们个个都说我身中奇毒,搞得我也快以为我中毒了。”
苏涵有些愣:“少爷你说啥?”
面前的男子难得笑得如此温柔,苏涵正愣怔着,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有一只手正按了下来,“我说,你想多了。我是中毒了,可早也便解了。”
“解了?”少女的刘海被男子压得有些扫过眼里,苏涵不得不使劲眨了眨眼,瞧见叶问颜脸上神情不似骗人,又重复道,“真的解了?”
“我骗你作甚,”叶问颜似突然意识到什么收回手去,转而从桌上拿起一封封了缄的信递给她,“这有封信,你先保管着。这一段时间你若是经过藏剑山庄,帮我转交给门口的狄杰,劳他送至我师父那里。”
苏涵眼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但随即便点点头,接过信,又问道:“去年给戚老捎去的雪狐毛毡老人家似乎很是喜欢,也不似早些年般面色僵硬,只是今年该捎些啥?”
叶问颜道:“他老人家对我的脸色本就没多好,不过他既然喜欢那雪狐毛毡,说不定今年也在算计着我会送些什么回去。”
苏涵眨眨眼,等着他下文,却见叶问颜已经提起笔,接着批注战报了。
“所以该送啥?”
叶问颜抬起头,道:“去年送了,今年何必送?就这样吧。”
“……”苏涵几乎可以预见戚老暴跳如雷的场面了。
话虽如此,但少爷交付的任务还是得完成。苏涵叹一口气,收拾收拾东西,退出房外。
正退出来,差点和人撞了个满怀,吓得苏涵一个趔趄没磕到后脑,等站住了脚了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人是苏鸢。
“苏鸢?你也没睡?”
面前和自己长得六分相似的少女正抬起眼,不待苏鸢说些什么,苏涵便发现了她手中端着的茶,想了想又道:“你是来给少爷送茶的?”
“……嗯,”苏鸢得了间隙,这才答道,“昨夜叶大侠也算救我一命,我想着他一夜未眠,这才沏了杯茶送来。”
苏涵问道:“天色尚早,若是饮茶怕是于元气有损,我记得你擅厨艺,不妨借着这边的小厨房下一碗面。而且此时,少爷应是在和赵副将商量防守事宜,暂时应是没法见你了。”
“那我便去厨房下一碗面吧,只是战事一触即发,也没什么好材料便是。”苏鸢道,随即眼风瞥过苏涵脸色,忽然道:“你是要去送信?似乎没收好。”
苏涵低头一看,果真是没放好,当即收好了来,道:“嗯,年末了,回封信给旧人。”语气淡了不少,说完这句话后,苏涵又道,“我也随你一同去小厨房寻些吃的,有些饿。”
“嗯也好。”
苏涵先一步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苏鸢落后两步,瞧着前方红衣少女的背影,最终端起茶碗,往一旁一泼。
茶水浸入土地,连热气都没冒出一丝。
……
苏涵退出议事堂之时,赵彬江正好跨进议事堂的门槛,红衣少女的发丝拂过男子手腕。
赵彬江顿一顿,似乎嗅见空气里少女的发香,但很快他便摇摇头,随即往议事堂内去了。
甫一入议事堂,便瞧见披着大氅支腮小憩的年轻男子。
确实年轻,叶问颜现下不过二十又一,正是诗酒唱和、青春踏波的好年华。只是好年华里陪伴在他身边的,却只有无尽的血海纷尘。
叶问颜本就只是合眼小憩,听见有人入内来也便睁开了眼,道:“战况如何了?”
“叶公子猜想的不错,对方确实没有在黎明时分攻城。”
叶问颜笑,“自然,啖杏林地势崎岖,黎明攻城于他们而言并非利处。何况他们本就不想和我们正面对战。”
屋内点了熏香,赵彬江闻着这味道有些不对,再瞧着正用那双眼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联想到他先前如何逼问陈穆的,突然心里头一阵凉。
凉归凉,正事还是得讲,于是他思考了一会儿,又道:“叶公子先前让我等查的,似乎有了些进展。”
“哦?”叶问颜瞟过案上码整齐的战报,最上面赫然是慕笙尚未批注的那一封,他眸光有些悠远,“这么快便有进展了?”
“是的,探子回报,这几日枫湖寨确有异动,兵士交接频繁,且能看到数量可观的物资输入枫湖寨内。”
闻言,叶问颜眸光一闪:“可有查探到是何许物资?”
“尚未。但据探子所言,并非投石车等巨物,且似乎质地较软。”
“如此。”叶问颜点点头,忽然转了话题,“若是平常慕笙在时,你们都如何应战的?”
赵彬江愣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叶问颜突然问这个问题:“慕姑娘在此地时,我等多半死守紫源泽与午阳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