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城低头一看,也确实是,袖口已经被蹭上雪和沙。不待他解了大衣,那头叶问颜就又在怀里摸出了个发带出来抛给他。
“喏,苏涵昨日上山时带的,姑且借给你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君城救了叶问颜一次,此刻叶问颜对待他的态度倒是温和不少,全然没有之前的冷面相待和时不时的冷嘲热讽。
这么想着的李君城扬手接下那发带,却只是疑惑道:“你的起居难道都是苏涵照顾的?”
叶问颜挑挑眉,反问回来:“有什么问题么?”
李君城顿时有些哑然:“那倒没有。”
“苏涵以前是府上的丫鬟,这些年都成习惯了吧。”
“丫鬟?”
“怎么?”叶问颜却似想到什么,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出口的话也不似先前温和,“你的手下没告诉你,八年前申州发生的事么?”
“申州……”李君城印象中倒着实没有这些,只隐隐觉得这个地名有些熟悉。
“不错,”叶问颜是站着的,此刻他的身子笔直,像是雪中傲立的松,“八年前,申州太守苏何青因与契丹勾结意欲叛乱而诛九族。苏府上下一百二十三口人,除去无故失踪的太守之子及两个奴仆,无一幸免。”
李君城眼皮一跳。
叶问颜已接着道:“你没猜错,那个无故失踪的太守之子,就是我。”
这句话一出口,似乎风声都停了停。
这是李君城第一次见到叶问颜眼里出现了实质性的光。
他忽然知道寇岛相见时他的眼神是为何那般矛盾了。
似绝崖凌空一跃般解脱,又似沼泥沉没般绝望。解脱的是他如今已是恶人谷中令人闻声色变的大将,再也不惧八年前那般灭门之痛;绝望的却也是如今的大将身份,世人惧他,而他却不知这样的人生究竟要来为何。
当年那个于生死边际逃出生天的少年,曾经过了多少年胆战心惊的日子,而如今他再也不惧当年的追杀,却在这样的日子之后彷徨。
那样惶恐如小鹿的少年,这样淡定若古松的青年。
那样的叶问颜,这样的叶问颜。
……真是相像。
一时沉默。
在捱过也许是一炷香的死寂之后,李君城才沉沉开口:“苏氏通敌案,若无记错,三年前曾有人想要翻案,但是被压了下来。”
叶问颜微微翘起嘴角:“不错。”
李君城有些哑:“你买通的人?”
“可惜他最终没能坚持到皇帝批下圣旨的那一天。”叶问颜神色愈发冷,“说起来倒也可笑,三年前,我才知道朝廷是永远不会做这种自打脸的事的。”
“所以你才入的恶人谷?”
叶问颜迎风站着,风雪刮过他的发,而他的眸光一如飞雪般森凉。
“入与不入,又有什么区别?我注定江湖飘零孤老,用手中剑斩过敌人骨血。”他话音也一样凉,侧了眼看过来时,眼底恍若深狱,“所以我与你,注定是死敌。”
好比巨石入湖,荡起巨大涟漪。
注定……死敌。
李君城只觉得喉头似乎有些苦,随即又苦笑起来,道:“是啊。”
又是沉默片刻,叶问颜似已恢复平常,瞧见他一脸恹恹神色,倒是奇道:“这件事有什么奇怪的么?你既乃浩气大将,而我为恶人人士,难道不是见面便是刀兵相见么?”
李君城掩去面上神色,却仍旧笑道:“李某只是可惜,可惜了知己难逢,却逢了个见面如死仇的。”
“知己?”叶问颜倒是又笑了,“叶某倒是可惜自己,没那个资格,做李将军的知己罢了。”
李君城决定撇过这个话题,又道:“不知暮清如何了。”
叶问颜这才回头,瞧见正躲在破落小屋里探出头的小小道童。暮清扒着几乎一碰就要掉下的门,颤颤道:“你们……是谁呀?”
李君城首先道:“暮清姑娘莫怕,我们是来寻你的。”
暮清仍旧是扒着门,似信又不信:“你们真的是来带我回去的吗……那个紫衣姐姐呢……”
叶问颜和李君城对视一眼,随即他开口:“你师兄想必也在附近寻你许久了,天色太晚了,早些回去为佳。”
暮清却不似信他的模样,只是缩得更进去了些,又道:“你们……不像是好人……我刚才听你们说什么杀人……什么灭门……”
李君城只觉得好笑,果然小孩子都是容易联想的人群。这么想着,他微微俯身,欲要拍拍她小肩膀,口中笑道:“莫怕,我们只是在讨论这样一件事罢了。你看……”
他前倾的步子朝前了一寸,然而风雪间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
叶问颜脸色骤变。
“咻咻咻——”
月下骤起破空声,细小的阴影如游蛇般急速窜过枯枝,强大的后劲力震落枝上积雪。刹那间兰若寺积雪如飞,而碎雪里,利器一往无前,全部朝向——兰若寺。
弩箭自四面八方而来,几乎堵死了一切可以逃开的方向。叶问颜一听到那响动就预见这般场景,当下不及多想,连忙一掌将暮清推回那间破落小屋里,一边拉了李君城急速后退——
弩箭一排排钉到雪地之上,每一枚都入地三分,几乎就要擦上二人脚踝。
李君城被叶问颜这么一拉,险险避开最近的那枚弩箭,一反手按住叶问颜的,低低道:“看起来是咱俩都被算计了。”
“胃口挺大,”叶问颜冷冷笑道,反手拔出御风剑,长剑出鞘,斩裂风雪,“倒是看看到底吃不吃得下吧。”
李君城左手持枪,不及多思考,就将后背靠上了叶问颜的,笑道:“倒是不想,我俩居然也有背靠背作战的一天。”
“话多,”叶问颜毫不客气地反驳,“左手使枪,可别拉了我后腿。”
李君城还在笑,只是笑意里也带着寒:“自然不会。”
火龙沥泉与御风相互交映,于夜色下昭显主人战意。
风雪中暗杀者呼吸掩藏,机括发动声响匿于风中。
……
而与此同时,尚在长安滞留的燕霓裳突然接到了一封信。
接到信的时候,她正在暗哨后的小院里练剑,手下把信递进来的时候,正巧赶上她收剑回房。
双剑入鞘的声音清脆,而收了剑的燕霓裳眼中的冷意也渐渐淡下去。
跟着李君城久了的人,都知道燕霓裳的脾性。她若是在练剑,没有什么大事不能去打扰她,不若然练剑的对象便要变成自己,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燕霓裳常年寡言,她下达的命令至多只说两遍——第二遍是跟在她的剑之后的。
因了燕霓裳主要负责长安这一带的哨口,这里的部属们见着燕霓裳的时间比其实见着李君城的时间还多些,自然也就更熟悉些。燕霓裳往日里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无所谓的,不是重大到需要李君城亲自决断的事,她永远是那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也因此,就在她拆信看了之后,来送信的那个部属见着燕霓裳的眉头突然跳了跳。
她鲜少有这样的表情,那部属正心中纳罕,燕霓裳却已回复了原先的神色,将信卷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着了,看着那信化为飞灰之后才道:“派人出京三里。”
“燕姑娘?”
“宁珂回来了。”
“将军不是让宁姑娘镇守不空关的么?”
“你话很多。”
“……是。”
那部属只好去着人布置了。不多时,城北的酒楼里就出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悠悠地驾车,往着城北方向行去。
而这一切,落在街角的阴影里站着的人眼中。
这人影身形颀长,却不似男子,在瞧见这一辆马车朝着城北驶去后,侧身避入了更深的阴影处,低声问道:“叶问颜真的要这么做?”
“少爷自然是这么说的。”
回答的声音更年轻些,听声音,正是苏涵。而与她会面的,自然便是苏瑶歌。
“这么说来,他此刻应是已经如他预料般身陷险地了。”苏瑶歌喃喃道,“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联系到长安这边的人手,再寻条路接应少爷。”
“华山本乃纯阳地界,若是集结人手上去,反而会先被当做挑事,实为下下策。话虽如此,叶问颜可有特别交代过你什么事么?”
“并没有。”
“真的没有?”
闻言,苏涵仔细想了想,随即道:“的确是没有,但是我替少爷收拾行李时,曾见到一方玉佩露在外头,往常似乎并不曾见那方玉佩,”顿了顿,她又道,“便是你让少爷戴着的那枚。”
苏瑶歌面色骤变,苏涵见她神色,也觉不好,问道:“怎么了?”
“那玉佩是唐门中人互相辨识的信物之一,”苏瑶歌面色很不好,“他一向不喜佩戴这些饰物,此番既然露出来,说明他早便知晓,对方这次派来的人是谁。”
苏涵的面色也变了:“你的意思是……唐门的暗杀者已经盯上了少爷?”
苏瑶歌道:“极有可能。而且我觉得,不仅仅是唐门盯上了叶问颜,很有可能,浩气盟那头也打算在这两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