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如铸炉炸裂,此起彼伏。叶问颜的身影在人群中几乎快得难以捕捉,而每一次停留便是一声惨呼和一蓬鲜血。
峰插云景,鹤归孤山。
那个人再次回首时,宁珂觉得自己仿佛从一开始都轻视了这个人。
对方擦去自己下颌的鲜血,将轻剑从腰间抽出,握在左手里。
随即他突然侧身,抬手格住直刺而来的长枪。
看清持枪者何人,叶问颜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沈大军师。”
沈朔亦笑,平平淡淡:“叶公子,大势已去,何必挣扎。”
叶问颜面色不变,只道:“沈大军师怎么就知道,我大势已去了呢?”
此刻战斗已近白热化,据点之内厮杀的人像麦茬般倒下去。刀光剑影充斥视界,分不清杀的人到底是谁,也分不清此刻东南西北。
便是在此时,起风了。
风从荒漠的深处吹来,吹过尚且温热的尸体,带走所有温度。在这样的风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笛声方起,叶问颜眸光骤凝。
沈朔一抬手,长枪迎头劈下。叶问颜秉剑来挡,交锋间目光却微微涣散。
“是时候了。”他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十尺开外,宁珂已策马而来。
在城墙上一直观察着这边情势的苏瑶歌顿时大喊:“小心!”
她抛开重弩,手臂却突然被人拉住。前冲的势头被抑住,她霍然回首,却见白发女子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她,而她手上所握的虫笛,泛出妖异的光。
太上忘情。
而就在此时,据点之内突然传来嚎哭声响。
“什么东西!”
“啊啊啊啊!”
苏瑶歌看向城内,突然发现本就狼藉的地面之上到处都是毒物。蛇、蝎、蜘蛛、蜈蚣……这些毒物顺着人体攀爬,意图钻进人体之中,或是将这些鲜活的肉体一口一口啃噬。
“这些是……哪来的……”
苏瑶歌震惊了不过一刹立刻便醒觉,当即大怒道:“云景拂!你竟然——”
“关我何事?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说着她突然一笑,紧接着苏瑶歌就听到了身后一道笑嘻嘻的声音。
“师姐,对不起啦。”
随即她后颈一疼,天地骤倾。
云景拂看着何玖影把他家师姐敲晕了,当即看向叶问颜处,果不其然瞧见本应该在据点的李君城已经出现在了他身旁。
她古怪一笑,随即对何玖影道:“你就这么帮我?不怕回去被你师兄找麻烦?”
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无所谓地笑笑:“我们唐门,可是黑白两道的生意都做的,这叫顾此不失彼。”
“就你会说,”云景拂目光瞥过那一方显见胶着的三人,回身,将太上忘情收起,只道,“走吧。”
“嗳!”
只是他们未能顺利离开,因为就在回身时,云景拂瞧见了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满头青丝尽作白发的人。
……
“将、军。”宁珂看着眼前挡在她枪前的男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你当真是,什么也不顾了吗?”
枪尖入体时是冰冷的温度,渐渐被血液捂热。李君城只是抬手按住枪头红缨,居然还笑了笑道:“我说过了,不必客气。你做得很好。”
宁珂双眼发红,一错眼瞧见叶问颜脸上似放松似欣慰的笑容,一横眉便取了短刺,直扑叶问颜!
却不想拦下她的居然是沈朔,对方拦下她后皱眉道:“将军慎重,叶问颜给李将军下了双生蛊。”
双生蛊,你生我存,我死你亡。
乍一听闻此事,宁珂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朔,后者朝她沉点了点头。
叶问颜感受着仿佛万蚁噬心的痛楚,轻笑道:“是啊,但凡你伤我一分一毫,便有另一人陪我一起遭受痛楚。”
“你无耻!”
“兵不厌诈,懂么,宁珂大将军。”叶问颜笑,随即站直身,旁若无人般挪开沈朔的长枪,视身后直逼背心大穴的利器于无物,半扶着李君城的手臂,笑道,“你果然还是出来了。”
哪怕刀山火海,哪怕荆棘丛生。
李君城亦笑,只是肩头直流的血让他的唇色多少有些发白。
叶问颜看着他伤口,而后轻叹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额头。李君城没有躲避他的抚摸,只是笑了笑,道:“很多年,都未曾这么任性冲动过。”
叶问颜只道:“挺好的。”
人生在世不过白马过隙,偶尔任性一回,挺好的。
宁珂如遭雷击。她松了短刺,不受控制般后退了几步。瞬息间她似想通一切,然而当真相真的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大笑。
原来如此,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然她还是不死心,朝李君城看过去一眼,对方却只垂着眼,没有与她对视。
她认命地闭上眼,惨笑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是哑的,是沙场上喊话落下的毛病。此刻听来却早已不复当初战场上横刀立马的烈阳,听着只让人喟叹,却在细想之后不知到底该喟叹什么。
天地似乎都寂静,沈朔身后的将士得了他命令没有动手。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近乎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他们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有人欲上前请示。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了一阵驼铃声。
乍一听这声响,叶问颜就猛地抬起头,看向北门。
而后,他看到了一个白发老人。
一个他曾经最为熟悉的老人。
他的师父。
叶问颜看着那个虽然年迈却依旧挺直脊背的的老人在烟尘中显出身形来,刹那间只觉心口百般滋味横陈,极是复杂而苦涩。
他微微合上眼,似乎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嘴角的苦笑。
即便事前已经猜到真相,但当对方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仿佛又觉得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自己昔日敬仰的恩师,原来才是真的幕后之人。
无法接受那把曾经收割过他爱重之人的利刃,原来是真的握在他的手上。
无法接受,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自己给自己建起的桎梏,最终都是由他一手推波助澜而成。而他在牢笼之中,挣扎着、反复着、不断揭开自己的疮疤,任鲜血浇灌所有理智,最终成长为如今这幅模样。
可,能怪他么?他只是自己的师父,他只是给自己指了这么一条路而已,真正走上这条路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叶问颜,给自己设下了这牢笼八千,终不得脱。
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叶问颜支着泰阿剑,站起身来,再也不顾了身后的浩气军士,不顾他们是否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万剑穿心。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在,这些人不可能伤得到他。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戚老的目光从叶问颜身后的浩气军士转到他脸上,看着他从见到自己开始脸上露出的多般神色,只是很淡地笑了笑,丝毫不见从前那副倚老卖老的模样。
而后他道:“多日不见,徒儿果真有所长进了。”
长进在哪方面呢,叶问颜听着只想笑,却还是开口应了:“师父远道而来,徒儿未曾相迎,实在不孝。”
“我知道你不孝。”戚老眯着眼,又看向了捂着肩站在他身旁的李君城,轻笑道,“从前为师教你的东西,如今都忘光了?”
“徒儿如何敢忘?”叶问颜似乎是终于收拾好了情绪,站直身,往前走了几步方才站定,“师父教导历历在目,徒儿一字一句都不敢忘。但徒儿仍有不明白之处,还望师父解惑。”
“哦?”戚老笑,日光于剑锋之上跳跃,在老人的眼前映出一道利光,“不妨说说。”
叶问颜凝了眼:“师父,什么才是剑道。”
戚老道:“各人心中自有剑道。你只需知道,你的剑,是为何而出。”
“我的剑,从来都是为了杀人而出。”叶问颜凝了目光,注视着戚老,又道,“可如今,徒儿却不明白了,我究竟为何杀人。”
“有何不明白?”戚老笑,“你的剑,从来都只是为了扫清障碍而存在的。披荆斩棘才是它应该做的事。”
叶问颜盯着他,半晌方才道:“可若,披的是信任,斩的是情呢?”
“剑客不需要那种东西。”
“徒儿却觉得,一个不知人间冷暖的持剑者,不配称为剑客。”
风沙俱静,戚老微微垂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剑刃,随即轻笑道:“为师素来知道你的脾性。如今问出这句话来,想必已经对为师有所怀疑了吧?”
“师父也当明白,自徒儿手刃毕生大仇那一日起,徒儿便已经怀疑上您了。”
“所以,你一定也很想知道。为师为何狠得下心,能将阿涵阿瑶都折腾成现在这个模样,对么?”
乍一听这话,叶问颜握着长生剑的手指就紧了两分:“是。她们何其无辜。”
“无辜?”戚老依旧还是那副笑得淡然的模样,“为师三年前就和你说过。恶人谷这条路,一旦走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她们选择了跟着你走上这条路,就应该做好随时被牺牲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