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城被他震住,下意识要去握住他的手。
“我想过,我手底下的人,几乎个个都有理由背叛我。为了银钱,为了名利,为了私仇……甚至是为了情爱,有太多种可能会背叛我。”叶问颜把李君城的手移开,又从榻下的暗格里取了金疮药和棉纱,开始替他包扎伤口,“你问过我,是不是每个手下我都用制衡之法控制在手的,你也看见了,的确是的。但即便是这样,在他们之中,也有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
洗净的绢布擦拭过血渍,叶问颜的唇在烛火下一开一合:“而你,不,应该说是你们,”他似乎是笑了下,又似乎没有,“选的人都刚好,是不会背叛我的人。”
李君城见他神色,也知此刻他正在心伤,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置为凶手的辩驳,于是也只垂下眼:“你不会杀我,是么。”
叶问颜笑得惨然,一字一句都似往心口捅刀子:“如何舍得?终究只是我太天真罢了。阿城,”
他忽然喊住他,李君城顺着他的话音与他对视,知道他这是要下决定了。
“过去尽皆是我自作孽,最终上天拿了阿涵和阿翎来惩罚我。”他手下不停,最后手势轻柔地打上一个结,只是说出口的话却如千针穿心,呼吸之间,都是痛楚,“就此别过吧,此后相见,也不必顾及情面。”
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两条人命的鸿沟,也或者不止这两条。身后的人前赴后继,用鲜血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而后疯狂地推动他们前进,直到南辕北辙,愈行愈远。
没有等他应答,叶问颜只是将棉纱和金疮药收好,随即站起身就要离开。
垂着的手臂被人抓住,叶问颜站住脚步,只是很平静地回头去看。
李君城也看着他:“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决绝吗?”
“可我们之间,本就是除了决绝死仇,再无其他关系。”叶问颜手指抓上他的,而后一根根掰开,“天色尚早,你再睡一会儿,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去。”
随即他不再等李君城说些什么,径直转身出了屋,就此划开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
当日夜间,叶问颜果然安排了人来护送李君城出龙门镇。等到李君城看清蒙着黑面的是苏瑶歌时,当下也明白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好替换衣物,默然跟着苏瑶歌的步子往外走。
苏瑶歌也当真一路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从暗道里走出据点时,他提起点精神,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他当真就这么把这条暗道指给我看?”
没想到苏瑶歌霍然回身看他,片刻之后却冷笑道:“李将军,您已经将他毁了,现在还用得着猜忌什么么。”
李君城一滞:“你说什么?”
女子依旧冷笑,只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您请自便。至于这条暗道,不用您提醒,就算叶问颜不说,我也会派人将这暗道毁了的。”
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回身没入黑暗里,不闻声息。
……
天宝十二年的初夏,龙门镇据点已经历经了数次血洗。
四月十一日,浩气盟将领宁珂率军夜袭龙门镇。双方久战数个时辰,最终以恶人谷以火药之计炸伤三分之一浩气盟军队的结果而略胜一筹。而这一次战事,就此拉开了龙门荒漠长达五个月的拉锯战役。
四月十三,被俘的浩气盟将领李君城忽然自己出现在了孔雀海浩气营地,让一众浩气人士又惊又喜。而李将军本人却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喜色。
四月十五,李君城大病,几次昏迷不醒。宁珂沉着脸,派了专人看护他的身体状况,最终发现是被人下了蛊毒,当即大惊。
四月十七,宁珂又举兵进攻,意图攻下龙门镇。双方血战僵持不下,最终只得鸣金收兵,暂作休整。
四月十八日的黎明,龙门镇忽然城门大开,从中开出好几辆神机车。浩气盟军队虽有防备,但不防对方突如其来的进攻,一时无措下被射杀了好一拨人。而那几辆神机车也不知为何,只是杀伤了一些外围的兵士又退回了龙门镇据点里。
此后几日,龙门镇一如前日作派,选的都是些出人意料的当口,派出几辆神机车到浩气临时营地横冲直撞一番便又退回去。浩气盟中人浴血奋战,截下了两辆神机车回去研究,却没得出什么结论。
而有眼尖的人发现,龙门镇除了派出神机车之外便无多大动静,实在让人怀疑动机。
不仅仅是兵士,宁珂本人也在怀疑。这几日她一直都站在沙盘之前揣摩着叶问颜的动机,却始终不得准。
沈朔得了通报进帐时,瞧见的便是宁珂穿着轻甲,在沙盘之前负手而立,眼眸半垂:“你来了。”
“是。不知将军唤我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宁珂闭上眼:“将军中的蛊毒,你可清楚是种什么毒么?”
沈朔道:“蛊是蛊,毒是毒,这二者如何能混为一谈?何况既然是毒蛊,在下也只是略有耳闻,在这之上的造诣,是比不上那一位的。”
年轻的女将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果然世间奇景多出奇人,你就实话和本将说,到底是什么蛊。”
沈朔脸上惯常的三分笑意也敛去大半,旋即亦轻轻叹一口气:“可若是在下说,将军并未中毒蛊呢?”
“你说什么?”
宁珂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她眼里的喜色沈朔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只是重复道:“在下是说,将军是中了毒,却不是蛊毒。至于为什么会被军医诊断为蛊毒,那是因为这毒本就是为了培植蛊所用的。”
“你是说,这毒应该是那个丫头培植的?”
沈朔迎着宁珂的目光,点点头道:“是。”
瞧着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沈朔掂量了一下,继续开口:“将军,是时候攻下龙门镇了。”
谈及这事,宁珂又皱起眉:“但本将猜不透叶问颜的心思。”
沈朔笑:“您不用猜他的心思。”瞧见宁珂三分疑惑的目光,他继续道,“在下刚得到的消息:十二日时,叶问颜手底下的一个孩子死了。”
“不过死了一个孩子而已,”宁珂刚想说什么,随即挑眉道,“你干的?”
沈朔打了个揖,笑道:“这可不是在下所为。本来在下是想着安个人进去的,结果人还没安进去,就听说了这个消息。那孩子颇受叶问颜的喜爱,如今横死,叶问颜大受打击,加之先前旧伤未愈,此刻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着。”
宁珂眯起眼,又看了眼沙盘,旋即道:“沈军师可有办法将飞沙关与龙门镇之间的联络截断?”
沈朔又拜:“奉将军令,飞沙关此刻正后院起火,无暇顾及龙门镇。即便有空暇,在下也会尽我所能,将之——全部截断。”
女将敛了神色,淡笑道:“如此,那本将可静候军师的消息了。”
“自当全力以赴,不过将军,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便是。”
“您如今……可不如往年在军中时那般杀伐果断了。”沈朔看着宁珂转过眼来,似乎从上头看出了些什么,又笑道,“是因为安逸日子过久了,反而失了血性?”
宁珂挑眉:“哦?倒不知沈军师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了。”
沈朔也不恼,依旧是笑着的:“当年我二人皆为李将军副将。那时的我觉得将军便是一代巾帼,很多时候生杀都甚至比李将军有决断得多。说句粗话,当初军中,您可是有着‘母蝎子’称号的人。”
“呵,这个我知道。”宁珂皮笑肉不笑,“那不知沈军师今时提起这件事,目的何在?”
“我知将军不喜在下这种说话方式,但总归尊卑有别,总不好一开口便令将军不快不是?”沈朔笑笑,终于是开门见山,“您在犹豫什么?”
这一句宛若利针,刺得宁珂眼瞳都缩了缩。
沈朔已继续道:“现下我等已与龙门镇势同水火不死不休,容不得再多犹豫。要么退,要么就狠狠杀他个措手不及。但如今,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因为曾经在对方手里败过一次,所以从此后一直对他有阴影?还是说因为对方与李将军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所以您要犹豫?”
宁珂的眸光一层层冷下去,片刻后缓缓盯住沈朔的脸,露出一个冷笑来:“沈军师真是洞察人心的一把好手,诚如你所言,本将的确是在犹豫,却不是犹豫这些。”她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容,“本将是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在这个关键时刻,将一直藏在我们之中的那个叛徒给揪出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利刃出鞘声和光影几乎是同时轧过主帐。而光影过后,地上匍匐着一具尸体,主帐之内却连血气都没有几丝。
沈朔看着那具尸身,片刻后笑了笑,道:“多谢将军。”
宁珂将剑交给一旁惊得后退两步的亲卫,淡淡看他一眼:“要谢还早,本将可还记得沈军师可有通敌的前科。这件事,可不是斩杀一个你直系亲卫就可以洗净的。”
“是,”沈朔作揖,“在下自然明白。”
……
“沈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