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两祭英魂
十里城是一个边陲小镇。
萧景琰带北征军入城的时候,只见伤兵遍地,万家闭户,黑云过境,一片萧索。
十里城里的人能逃走的都已经拖家带口地往内陆逃走了。剩下一些逃不走、来不及逃走的,只能留下来和军队一起困在这里。
从不度城撤回来的赵家军守军不到一千人。首领叫郭青,曾是赵鹏的副将。
见到萧景琰,这个高大的汉子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郭青才慨然道:“殿下来晚了……”
萧景琰的北征军只有七万余人,就算及时赶到,加上赵家军,也不一定可以在黑甲军泰山压顶的攻势下守住不度城。
……但是至少,赵家军不会觉得如此孤立无援。
那日金陵传来消息,说是将军府被抄,赵老将军于狱中畏罪自杀,连带赵氏众人都被认定为逆臣贼子,全部罚没为奴。
赵鹏既震惊又悲痛。
震惊是因为赵家三代忠良,将军府个个都为大梁戎马边疆过。他的祖父和大哥战死疆场,他的二哥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他的父亲一生战功赫赫,没
有死在沙场上,结果却莫名屈死狱中。他们赵家人戎马一生,餐风饮露,不贪安乐,也没怎么享过荣华富贵,只求保得生民安乐,大梁太平。如此一
片赤子衷心,最后却被诬陷为窃国之贼,落得这样一番家破人亡下场。
悲痛是因为父亲去世,他却无法擅离职守,回去奔丧。在被撤换之前,自己仍是北境守将。燕军一直虎视眈眈,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天子昏
庸,失仁德于天下,但自己却不可背信,失忠义于军民。
赵鹏回到帐中,想修家书一封,提起笔来,却突然想到将军府已经焚毁,家人也都不在了,自己已然是没有家了。
……可是他还有国。
于是他改修国书,向天子请命,求重查此案,还死去的父亲和将军府众人一个清白。他以自己的命作保。他绝不相信赵家人会犯下窃国之罪。
可是国书才修了一半,副将匆匆来报,说是外面有北燕使者求见。
赵鹏上了城楼,见关山宴齐果然派了使者,单身匹马,带着金印和令状而来。
那使者明明只有一人,态度却从容,不慌不忙,只身扣响了这座铁牢关的巨大铜门。
赵鹏知道,他如此从容,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背后,是黑甲军如龙如虎的巨大暗影。
果然使者才进城,探子随即来报:北燕黑甲军四十万昨日已经从燕国开拔,不日将到不度城。
使者说:不度城一战,赵家军八万,黑甲军四十万,胜负高下立判。若战,必是螳臂当车。若降,则可避免死伤。而燕太子向来敬畏赵家军勇猛忠义
、威名远播,所以只要赵鹏愿意议和,燕太子绝不为难。赵家军可以归入北燕龙军麾下,依然按之前编制俸禄,赵鹏仍任大将军,各位将官也是兵衔
照旧。
“赵将军,您若不战,燕太子就绝对不动赵家军一分一毫。若是将来攻下金陵,还可以赐您一个金陵镇守,您看如何?”使者娓娓规劝,“还有,难道您
不想为您的父亲和家人报仇吗?只要你愿意献城而降,杀你父亲污蔑你将军府上下的仇人的命,燕太子也可以许给你。”
赵鹏道:“那我若不降呢?”
使者眉头一皱:“片甲不留。”
赵鹏哈哈大笑。笑够了,他看了看身上的盔甲。
“我这身战甲,是我离开金陵的时候,我老父亲亲自为我穿上的。现在我老父亲已经过世了,也没有人帮我脱了,我就穿着它到死吧。”他道。
使者摇头:“赵将军又何必这么顽固?大梁天子无德,你无需给他陪葬。”
“大梁天子昏庸无德,可是你们北燕妄图争霸搞得民不聊生就是仁义吗?”赵鹏说,“你帮我带话给燕太子,就说不要再花这些无用的工夫了,我赵鹏是
不会降的。”
使者讪讪而去,临到走前,他对赵鹏道:“在黑甲军兵临城下之前,赵将军都还有考虑时间。希望将军您三思而行,不要错失一线生机。”
“生还是死,不过就是一条命。”赵鹏道,“但求无愧于心。”
使者人是走了,却留下来一锅沸水,动荡着军心。
赵家军里当然没人愿意投敌,但是将官之中不想与黑甲军一战的也有大有人在。
有人说:我们为什么要为那个昏君卖命?
也有人说:就是啊,既然皇帝说我们是逆臣贼子,我们就逆臣贼子给他看。
还有人说:我们不打了,我们回去。
赵鹏说:我们回去干什么?我们已经是逆臣贼子,回去,不过也是一死。与其死在大牢里,不如死在沙场上。
有人反对他:谁说我们必死?我们放弃不度城,撤回中原腹地,自立山头,除非皇帝为将军府平反,谢罪于天下,我们绝不为他动一兵一卒。
赵鹏怒视他:好,既然你不打算做赵家军了,就把这身赵家军的战甲给我脱下来。难道你忘了我们穿上这身战甲的时候起了什么样的誓言?兄弟同心
,将兵同命,为国为君,死守北境。现在这个君你们不想为了,行。可是大梁和大梁的百姓你们也扔在脑后了吗?
部下道:可是将军,就算我们真的留下来守城,又能坚守几日?我们只有八万人,他们有四十万,就算打光了我们最后一个人,也守不了几天啊。然
后呢,燕军不还是长驱直入,直取中原?
可是赵鹏说:能坚持一日就是一日,能坚持十日就是十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打仗这东西,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胜负。也许我们坚持的这
十日,这一日,就能为大梁带来想不到的转机。
冬日已经到了,寒冷浸入泥土里,变成了化不开的冻霜。
……也像是北境守军孤雪严霜的心境。
他们握着自己的枪弩立在城墙上,也像是一座铁甲筑成的城墙。
他们知道北燕的黑甲军马上就要压城而来,却不知道大梁援军何时能来,会不会来。
他们知道他们在打一场必输的战争,却不得不战。
他们已经是逆臣贼子。即便战死,他们也背负着恶名。
可是他们依然决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来为他们背后的大梁换一线可能的生机。
黑甲军兵临城下那日,前次来访的那位使者骑着马行到城门前,对着城楼高喊:“赵将军,三思啊三思,您要给您还有赵家军八万将士留一条后路啊…
…”
赵鹏拉满了弓,往城下放了一箭。箭矢没在马蹄边的尘土里,惊了使者的马。
那使者坠下马来,狼狈地逃回燕军阵营里。
赵鹏收了弓,对着城墙上的官兵道:“刚刚我这一箭,把大家的后路都射没了。现在兄弟们只能陪着我同生共死了。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到了地底下,
我再请大家喝酒,黄泉路上,我来为兄弟们送行。”
对军阵上,赵鹏身先士卒,力战而亡。
他的尸体拄剑而立,久久不倒。
直至今日,回想起那幅场景,郭青依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就在赵鹏战死的那日,金陵快马来报,说是将军府得到了平反,赵老将军和赵家军的污名得到了清洗。
“殿下啊,如果金陵的信能够来得再快一点就好了,这样赵将军死前就能够知道您为他伸张了冤屈,为赵家军正名了。”郭青哽咽,“赵将军是背负着逆
臣贼子的名字死的。他死得不甘心啊。”
七尺男儿,涕泪横流。
萧景琰红了眼睛。
“是我们萧家人对不起赵鹏将军和你们赵家军兄弟。”他道。
“已经没有赵家军了,”郭青摇头,“八万兄弟,几近全部战死,撤退到十里城的不足千人。”
萧景琰举头望去,寒风中这些死战而存遍体鳞伤的残兵望着他,神情麻木。
萧景琰心里仿佛被重锤敲击,痛得无法呼吸。
这些人死守不度城背水一战与城池同生共死时,该有多么孤立无援啊。
前无生路,后无援军。是父皇,是这个朝廷,寒了他们的心,送了他们同袍兄弟的命。
列战英取了水酒来。萧景琰让他分给大家。
萧景琰举起酒杯,然后洒于地下。
“第一杯酒,祭赵家军八万英魂。”
然后他把佩剑重重插在地上,拿过酒,重又倒上。
“我这条命,换不回赵鹏将军的命,更换不回赵家军八万将士的命,我能祭奠将士英魂让他们瞑目的唯一方法,就是守住这座十里城,不让燕军再前进
一步。想要入城,他们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这第二杯酒,祭我誓言于苍天。”他举杯,“我萧景琰,誓与此城共存亡。”
……一饮而尽。
其三 三千云月
萧景琰在帐中查看地形图。
在十里城之外,有一处平地,最适合大军驻扎。
“若虎军来攻,必定会盘踞在那里。”他对身边的蔺晨道。
“我们不能让虎军站稳脚跟。”蔺晨思忖,“当时不度城之败,就是龙虎两军轮番强攻造成。这次关山宴齐又用这一计策,以虎军为先头部队,龙军监后
,想对十里城依法炮制。我们不能让他造成这种攻势,不然就算我们防备再万全,毕竟我们只有七万军队。如果他们日夜扰城无休,我们疲于应付,
必定会被他们找到破绽。假以时日,便会攻破我们薄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