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看着他离去,宽袍广袖,白衣飘飘,热闹的心突然变得无声一片,有些他自己也不懂的空落和茫然。
但是他从未主动邀他。也从未留他。
他知道他邀不来他。也留不住他。
他们两个人的联系,不过是一个名字,三个锦囊。如此而已。
最后一个锦囊就在萧景琰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胸口放着。
这几个月来的相知相伴,不过就是这个小小的东西生出来的错觉而已,他想。
蔺晨输了和挚友的赌约,受了锦囊之托,才不远千里奔赴金陵来帮他,他却莫名生出了如此毫无用处的感情。
如果蔺晨知道了他的真正心思,又会怎么样呢?
大概只会大笑吧,他想。
如果顾尊的一句话就换了季无心的一世承诺,那么他却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蔺晨的真心的。
别人叫他殿下,总有这样那样想要的东西。
蔺晨叫他殿下,却什么也不要。
对别人来说,他是靖王,大梁帝位最有可能的继承者。
可是对蔺晨来说,他只是一个故人之友,一个身无长物的皇子。
他没有什么可以给蔺晨。他没有什么蔺晨想要。
暴雨终于小了一些势头,天边也渐渐有了些微亮光。
夜风带着雨吹拂进破庙来,把蔺晨晾起来的那件白衣微微扬起。
萧景琰抬头去看,却看到了白衣边缘上沾满的泥泞和撕裂的破口。
这个人本是江湖逍遥客,现在却变成了金陵堂前燕,身陷阴谋的污泥和争斗的暗流之中。
而自己本该让他离去的,萧景琰想。
这个金装玉裹的笼子,困住他一个人就够了。
这条危机四伏的道路,从开始到最后他便决定好了要一个人去走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紧紧握着那最后一个锦囊不肯放手。
之前他不去想。现在仔细想来,真正的缘由竟是如此狼狈,如此虚妄。……却又如此不舍。
就像是那片茫茫白雪的梦境。在梦里,知道那个人要来,生和死就有了分别。
他不想死了。他想活着。活着去等。等那个人来。
可惜……终归只是一个梦罢了。
……不可言说。
风终于静止下来,可地面上的水洼却和他纷乱的思绪一样,依旧漂荡着阵阵涟漪。
等等,这涟漪是……
萧景琰突然清醒过来,立刻趴在地面上听着。
马蹄声,大概有数十人,由远而近,大概不到半刻便会到破庙门口。
他在瞬间便有了决断。
“蔺晨!”他立刻返身摇醒那个还在睡梦中的人。
“别吵。”蔺晨咕哝。
他翻了个身想要再睡,萧景琰却不顾他抗议,抓着他的领口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快起来,刺客追来了。”
蔺晨终于站稳了,惺忪着眼睛,脸上还粘着草叶。萧景琰却一把抓过他早已晾干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把青阕塞进他的怀里。
“快走!”
“啊?”蔺晨迷迷糊糊地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马,就算逃走也马上会被追到,不如我殿后,还可以拖住他们一阵。”萧景琰说,“而且这些人本来要找的人就是我,你没有必要陪我死在这
里。”
这下蔺晨终于听懂了。
“谁说我们会死?”他道,“前些日子才大败洛青鸣的人是谁?”
“不用骗我。”萧景琰沉声说,“他们有几十个人,全是大内高手,而你的内力昨天为了去毒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有那么快回复。”
蔺晨没有否认。萧景琰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七寸钉让蔺晨的伤雪上加霜,以他现在的功力,无法以少敌多。
可是蔺晨却没有挪动脚步,只是看着他,目光灼灼。
“这世上,我不想留的时候,没人能让我留。可是我不想走的时候,也没人能让我走。”蔺晨固执道,“我今儿个还就是不想走了。”
听了他的话,萧景琰忍不住生出一分苦笑来。
活着的话,他绝无可能渴望这个人,喜欢这个人,更不敢痴心妄想这个人的喜欢。江湖朝堂,他们陌路而来,也注定陌路而去。
可是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死在一道,一起去渡黄泉,行忘川,是否就可以不用怕夜漫漫路长长,孤身一人无人相依相伴。
那么死,倒也不错。
可是他不想要蔺晨死。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不想要他改变,他想要他永远活得平安长久逍遥自在。那么这个人便是蔺晨。
待到看向蔺晨的时候,他收敛了苦笑,只是突然伸手用力握住了蔺晨的手。
蔺晨被他吓了一跳。
“这是第三个锦囊,给你了。”然后他听见萧景琰说。
回过神来,蔺晨发现自己手心里多了一个濡湿的锦囊。
“是小殊让你走的,他在最后一个锦囊里写了。”萧景琰直视他,“所以你不欠他了,更不欠我。”
“走吧。回琅琊阁,回你的江湖去,不要再回来。”萧景琰说,然后松开了他的手。
蔺晨还愣在那里,可是嘈杂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萧景琰一掌打在他胸上,没有多少力道,只是将蔺晨震退两三步。
“走啊!”
萧景琰决然说道,然后提起剑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庙去。
其八 困兽之斗
同归于尽。
……萧景琰留下来的时候便已想好了。
“靖王殿下三思。”为首的黑衣人看着他出鞘的剑上的寒光说,“留着命,还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说?”
“比如说,管理大梁。”
“在你们主子的操纵下吗?”萧景琰淡淡道,“可惜,我对当牵线木偶没有兴趣。”
为首的黑衣人和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和靖王殿下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走了。”
“走了?”黑衣人笑了一声,“那么殿下可说是没有任何胜算了。”
他一个手势,底下的人立刻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
萧景琰慢慢跟随他们的部署转移剑锋。他们看准了自己是以少敌多,因此打算一拥而上。自己虽然打算力拼到底,可是他毕竟双手难敌众力。
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宁可自戮,也不让这些人拿他这条残命去要挟大梁。
细雨微微打在他的眼皮上,黏住了萧景琰的睫毛。但是他却不敢眨眼睛。
这群猎犬趴伏在地,背却高高弓起,只等蓄势待发、咬住他咽喉的一刻。
——困兽之斗,你死我亡。
“还等什么!”
他一声大喝,见那群人跃地而起,朝他飞扑而来。却突然什么东西如电闪过,那群高高跃起的猎犬仿佛被拦腰截住似的,七零八落跌了一地。
是树枝,如暗器一般插入了七八个刺客的手足处。
萧景琰猝然回头,那个人就站在那里。
那身晃荡的白衣,他平时见了总觉得宛如春风拂过心头,此时却如此痛恨看见。
“你回来干什么?”萧景琰说,牙关咬紧。
蔺晨却似乎一脸悠然。
“你给我这什么破锦囊都湿透了,里面的字糊成一团了,屁也看不出来,我怎么知道梅长苏那家伙是要我干什么。也许他是要我走,也许他是要我帮你
。”他道,“我随随便便走了,总觉得不太好。”
“我要你走。”萧景琰瞪着他。
“你说了不算。”蔺晨笑了,“我说了才算。”
然后他把刚刚萧景琰给他的那个锦囊重新塞回萧景琰手里,就像重新还回去了萧景琰好不容易才丢下的那个妄念。
“拿着。”蔺晨道。
萧景琰闭上眼睛,在心里慨然长叹一声,然后紧紧握住了手里的东西。
如若天意如此,那么这份痴念妄想,这份不可言说的喜欢,他便握着,能握多久就握多久。
等他再次睁开眼来,这天地之间,他仿佛已经看不见敌我,看不见生死。
……他只看见蔺晨。
那身破烂肮脏的白衣,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他神魂震荡,让他的心灼热到烧成了一片烈焰滔天。
无论以后如何,萧景琰想,这一刻,他一生一世也不敢忘。忘不了。不想忘。
蔺晨抽出剑来,双目直视前方。
“我蔺晨呢,最不喜欢杀人了。”他笑着说。
突然剑意一纵,那柄扶风映月的青阕,此刻却变成了杀人剑。
有个黑衣人大概没有听懂他的警告,身形一动,朝蔺晨袭来。
没有人看见蔺晨是怎么出招的。可是青阕瞬间已经送进了那个黑衣人的胸膛,而那个黑衣人的剑还未碰到他的头发。蔺晨踹了他一脚,那个黑衣人立
刻瘫软着从青阕上掉下来,变成了地上毫无生气的一堆。
蔺晨一抖手腕,长剑噌一声,血洒尽,又恢复了雪亮,带着让人屏息的杀意。
“我说了,我最不喜欢杀人了,”蔺晨说,他不再笑了,身上带着森森的冷意,“但是我也并不介意杀几条鬣狗。”
那个为首的黑衣人走出来。萧景琰认得他,就是那日伪装成船老板的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琅琊阁的蔺少阁主。久仰大名。”他抱了抱拳,“只是你们琅琊阁从来无涉朝堂,蔺少阁主也与我们毫无仇怨。不如大家行个方便。
我们不阻少阁主的去路,少阁主也不要阻我们的去路。”
“琅琊阁不涉朝堂,但萧景琰是我蔺晨的朋友。”蔺晨回答,“你们想要萧景琰,我告诉你们,一点也不方便。”
黑衣人见劝说无用,便威胁道:“蔺少阁主剑法卓绝,吾等自然不可匹敌,只可惜少阁主右肩受了刀伤,不止如此,恐怕还中了七寸钉的毒,如此谁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