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被他看得坐立不安:“先生看什么?”
“殿下很热吗?”蔺晨奇怪,“脸都红了。”
这么一说,萧景琰立刻觉得脸烧得更厉害了。那股子热源,从心口烧到了脖子根。
“大概是离火太近了。”他喃喃。
萧景琰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行伍之中的时候,弟兄们也经常赤膊相对,一群大老爷们,谁还没有见过谁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碰到蔺晨,似
乎什么都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看殿下不束发。”突然他听见蔺晨说。
萧景琰这才意识到刚刚掉水里的时候,发冠大概掉了。现在一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发梢尖还滴着水。萧景琰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头烦恼青
丝,只好尽数拢到脑后。
“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蔺晨笑了,眯着眼睛看他,“我只是……一下子有点不太习惯殿下不束发的模样。”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就和这火势一样变得有些暧昧不明起来。
萧景琰干咳了一声道:“你说刚刚那些是什么人?”
“不是江湖人。”蔺晨回答。
“哦?”
“他们身上闻不到江湖的味道,”蔺晨用树枝拨拉了一下柴火,“那些是猎犬,替主人叼兔子的。”
萧景琰又想起了那群黑衣人。
就像是蔺晨分析的,这些人绝对不是通天帮的人,甚至也不像是普通的有组织的匪类。
他们是经常一起训练,一起截杀,同进退、共命运的一群人。
仅凭一个眼色就可以互通心意,仅凭一个手势就可以排兵布阵。
蔺晨是对的,他们是一群被饲养的日日磨着森森雪亮尖牙的猎犬们。
“谁会是他们的主子?”
“当今天下,能够饲养这样一批大内高手的人,有几个?”蔺晨说,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南慕容,北关山”六个大字。
南慕容北关山说的就是南楚二皇子慕容云飞和北燕太子关山宴齐。
他们不仅是朝中大权在握的人物,更饲养了一群鹰犬,在暗地里替自己的主人刺探情报党同伐异暗杀绑架。
听这群黑衣人的口音,虽然故意说着一口南腔北调,布下迷魂阵,但是像蔺晨这种走南闯北多了的人,还是能够听出那舌头根子底下的北地之音。
“燕人?”萧景琰皱眉,“北燕太子的爪牙为什么出现在金陵?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我没想明白的是,若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是又为什么
之前没有现身,现在却突然现身了?”
“想想他们出现的时机,正是在我们查到通天帮内奸的时候,我想他们想要抓我们,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因为知道情报将在今天正午要送到靖
王府,便故意吵闹起来,想要强行离港,引起列战英注意,又让列战英报告给我。只可惜,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引开我们而已,没想
到,这居然是他们为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因为如果能够抓住殿下,不仅可以阻止殿下继续查下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蔺晨说。
“那么来劫公主殿下座驾的人和这群燕人有关?他们和通天帮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劫长盛公主?只是为了破坏两国关系?”
蔺晨闭着眼睛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拨拉火堆的树枝丢进火里,站起身来,“殿下先睡会儿吧,我去庙门口守着,以防夜里那群人来。”
“不,我去守着。”萧景琰拿着剑站起来。
“别争了,”蔺晨说,“我守前半夜,殿下守后半夜。”
萧景琰看蔺晨说着就拎着剑往庙门口走去,在门槛上一坐,就不再声响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奔逃漂流,萧景琰确实也累了,便和衣在火堆前躺下了。
透过火光,他看见蔺晨的背影显得影影绰绰。
本来这片金陵暗夜,危机四伏鬼影重重,他一分一刻都不敢放松,需时时保持着警惕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蔺晨在,他似乎总可以安心下来。
这个人身上有股子天塌下来也有他扛着的气势。他说什么,你就想要相信什么,无论他是如何鬼话连篇。
他看见蔺晨兜着手抱着剑坐在那里,突然想起蔺晨那把破掉的扇子,心里想着是不是要送点东西给蔺晨作为赔偿。
可他虽然想要给蔺晨点好东西,倒是不知道真能给蔺晨一些什么。
父皇赐给蔺晨的紫玉箫蔺晨尚且不放在眼里,而自己素来生活简朴,靖王府里也没有什么珍奇贵重的玩意。就算有,见惯了天底下宝贝的蔺晨大概也
不稀罕。
所幸蔺晨也没有开口要。要了,他也给不了。
想到这里,萧景琰不禁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个贴身放置之物。
——最后一个锦囊。
对蔺晨来说,他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大概便只剩小殊给的这个锦囊了吧。
很久都没有梦到小殊了,萧景琰突然想到。
应该说,很久都没有做一个能记住的梦了。他的梦里总是黑漆漆的,就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点声响,带着让人窒息一般的死寂。
就算偶尔真的做梦,也总是做那个下雪的梦。
烈风呼号,遮天蔽日的大雪中,他骑在马上,孤身独行四顾无人。
铁甲贴在身上,冰凉刺骨。锈刀黏在手上,连皮带肉。
此去没有回头路。万里征程,谁与同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他早就习以为常的梦境,却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
就如金陵这个寂寥城郭一般,在这个春日到来之后慢慢有了一些变化。
依旧是烈风在呼号,但是仔细听的话,又像是有人在风雪中呼唤他的名字。
“萧景琰!”
他猛然回顾。
茫茫雪中,有人白衣策马而来。
雪花覆了满头满身,眉毛上也带雪结霜,可那双眼睛却亮得仿若天上星辰。
“我说过的,我会来的。”那个人说,对他绽开了一丝笑容。
然后这漫天喷涌的北境雪花便在那个人的笑里倏然化成了绵绵如酥的江南细雨。
孤雪独霜褪去,满园夏色正好。
梦中的那个人就在这夏色满园里,卷着袖子,赤脚踏在泥里,笑吟吟地摆弄花草。
像是梦,又不是梦。倒像是前些日子真实发生过的事儿。
那日萧景琰到处找列战英,张总管却报告说列将军正和蔺先生在后花园,忙着趁换季栽种一些好赏的花儿。
列战英和蔺晨这两个人最开始总是针尖对麦芒的,现在怎么关系这么好了,萧景琰想着,也绕去了后花园。远远就看见蔺晨在那里摆弄花草。列战英
也满头大汗,在帮蔺晨铲泥。可是列战英却一点也看不出懊恼,似乎一脸心甘情愿。
萧景琰见他把铲子往地里一插,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开心。”
“被我抓来做苦力,还这么开心?”蔺晨瞅他。
“当然。”列战英咧开嘴,“殿下开心,我就开心。”
“这又关你家殿下什么事?”
“当然关我家殿下的事。”列战英说,“总觉得先生来了之后,殿下好像开心了许多。”
“哦?”
“就连我都看出来了,回到金陵之后,殿下笑得比以前少了,大梁天下看着繁华一派平静安详,可是那里面有多少朝堂争斗、边境祸患,简直操心都操
不完。再说啦,那些个大臣宗亲个个都指着殿下呢,动不动就江山社稷,没完没了,要是换了我,我也笑不出来。可是吧,只要先生在这里,殿下就
不是平时的殿下,会笑会生气,会瞪眼睛,会头疼……”
蔺晨不满:“怎么被你说得我就跟个麻烦鬼一样。”
“先生别误会,我是说……哎呀,我一个粗人,我也不会说。”列战英挠挠头,“反正您在这里就对了,您在这里殿下就能高兴。”
“专门负责叫人高兴?我这是逗猴呢我。”蔺晨瞅他一眼,“你啊,拍我马屁就不必了。”
“我列战英才不屑于做那种虚与委蛇的事情。”
“哦,那你是真情实意地来拍我马屁喽。”
“先生!”列战英说不过他,急了。
“好了好了,别废话了,快点浇水。”蔺晨塞了一个水壶给他,“而且啊,我在这里也呆不久,等你家殿下用完了三个锦囊,我就要回琅琊阁去的。”
“浇水就浇水。”列战英说,可是突然泄了气,连拿个水壶都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恕战英不明白。”好半天他还是憋不住道。
“不明白什么?”
“若是先生总归是要回去琅琊阁的话,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种花呢。”列战英说,“到时候先生人是走了,却留下了满园花香,不是要叫我们睹物思人嘛…
…”
噼啪一声,柴火爆裂,把萧景琰从半梦半醒之中惊醒过来。
不是梦,他躺在地上怔怔地想。
那日他在假山之后站了很久,始终也没有走进花园去。
风吹散了末春之花,就像是被吹散的虚妄幻想,落了他满头。
然后萧景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记起来他不是在那片夏色满园之中,而是在这个山中破庙里。
雨依旧如泼,天上没有星月,看不到时辰,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但是稍事歇息,他还是觉得精力好转很多。
坐起身来,他看见蔺晨依然兜着手靠坐在破庙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