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眼底依然清澈,但是燃烧着过去没有的热望。
那个人的身体依然单薄,但是仿佛装入了无穷的力量。
曾经他是那样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而现在,他的整个人仿佛就是一曲振聋发聩的动人乐章。
他的全身仿佛都闪耀着炫目的光彩,让明楼无法移开眼睛。
游行的队伍在道路中间行进,明楼就在道路旁边跟随,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过了好几条街。
夜风鼓噪着明楼的大衣,夜色拂乱了明楼的头发,可是就是无法从那个人身上移开视线,无法停下追随那个人的脚步。
心如擂鼓。
——因为那个他心爱的人啊,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
一往情深。
——长久的分离,没有让那种热烈的爱减少一丝一毫,反而让汹涌的感情更加澎湃起来。
欣喜若狂。
——明楼曾经以为他们的道路已经分岔,去了不同的方向,永远不可能再有相见的机会,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个人。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心爱的人,竟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和他一样的信仰。
但是这样的狂喜,却无法倾诉给他听。
明楼只能在巴黎街头远远追随着他的脚步,用目光贪婪地记录那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一棵依山傍水的柳树了,而是一株拔地而起的白杨。
现在他们可以一起承担苦难,他们可以一起分享信仰。
耳边突然响起哨声,那哨声让明楼猛然清醒过来。
原来是被派来阻止游行的军警来了。他看到游行的队伍被冲散,那个青年在人群里拉着他的同学,左冲右突,努力躲避军警的追击。
明楼想要上去帮他们一把,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够。他在巴黎执行秘密任务,绝对不能暴露自己。
他只能默默祈祷着那个青年的安全,然后竖起自己大衣的衣领,把整张脸埋在里面,朝着和青年不同的方向走去。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不同的道路上,以不同的步伐行进。
可是明楼终于知道了,原来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方向,共同的信仰。
所以如果他们一直走下去的话……最后必定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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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政府办公厅的会长办公室,明楼第三次见到了阿诚。
回来之前,他知道组织要求阿诚潜入了军统,并在军统的安排下,又以高级秘书的身份潜伏在汪伪新政府办公厅,代号“青瓷”。
明楼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纯情少年,但是回来前的那个晚上,他却激动地无法入眠。
那颗激动的心,直到真正见到了那个人,才终于沉静下来。
他高兴,而且安心,那个英俊青年已经和自己一样,成为了一个出色的伪装者,一个成熟的战士。
虽然因为党的纪律,现在明楼还不能对他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他们终于走到了同样的道路上,站在了共同的战场。
在细雨潇潇之中,他们撑着伞沿着滨江大道走着。
“所以青瓷同志,准备好做我的生死搭档了吗。”明楼转过头来,对他伸出手。
阿诚望着明楼的手。那双手有多么温暖宽厚,他知道。
而现在,明楼在把他的生命交到自己手上。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明楼的手,也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放到这个人的手上。
明楼重重一握,然后笑了。
“生死之盟。”他对阿诚说。
“生死之盟。”阿诚与他约定。
“走吧,该回去了。”放开他的手的时候,明楼说。
可是阿诚却没有放开明楼的手。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你喜欢我?”他说。
“我说了吗?”明楼装傻。
“你说了。”阿诚说,“很多次。”
“那就当是我说了。”
“没一句老实话,”阿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当时是怕我只是迷恋你,才不敢接受我的爱对吧。因为在那个时候,唯独你对我好,所以你怕我错把感激当作了爱。”
“你是吗?”明楼抬眉问道。
“如果我说只是感激,你会放弃爱我吗?”阿诚说。
“我会放弃对你的调戏行为。”明楼说,“但是我仍保留爱你的权利。”
“毕竟,暗恋不是犯罪。”他补充。
而阿诚打断了他。
“是感激。”阿诚说,然后成功地看见明楼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虽然明楼的伪装功夫确实到家,但是阿诚不会错过他眼睛里一瞬的失落。
“好了,至少说清楚了,我也可以死心了。”明楼说,“走吧,我们该回家了,再走下去,雨该大了。”
在明楼放开他的手转身的时候,阿诚却拉住了明楼不让明楼走。
用力太猛了,他甚至撞翻了明楼手里的伞。
可是阿诚根本在意不了这些,只是不管不顾抱上去。
明楼微微惊讶了一下,但是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
“你骗我这么多次,我骗你一次不算过分吧。”阿诚开口,却喑哑了嗓音。
“是爱,”然后他说,“一直都是。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会是。”
他已经期待太久,盼望太久,等得太久,爱得太久。
他从未知道有一天,他所有的梦想和期望都可以实现,变成真的。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可以听到明楼说爱他。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可以告诉明楼自己的爱。
他想要向面前的这个人倾诉他的衷肠,那些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完的心意。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有什么在他胸口翻滚沸腾,犹如炙热岩浆,可是在出口的瞬间,却都在这冬日冻雨里化成了水汽。
“我听见了。”可是明楼这样说,伸出手来圈住了他。
他们抱得那么紧,仿佛想把自己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仿佛明明是一个灵魂,却分装在两个身体里,被互相吸引着,恨不得融为一体。
明楼的头发被雨打湿了,垂在额头上,没有了平时的风度翩翩,却更多了一份真实与温柔。
阿诚凝视面前的这个人。
他从来没有这样凝视过这个人,不需要躲避眼神。
他从来没有和这个人这样近过,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和他这样靠近。
阿诚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他不怕让明楼看见。
他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在这个人面前袒露自己,不需要任何伪装。
从前他觉得他不缺爱,因为他不需要。他爱无所爱。
可是原来,他爱着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爱的那个人。
这份爱,没有辜负,不改初衷。
多么幸运,他不敢相信。
……终于,再也不会彷徨了。
明楼久久凝视着他。
“那个时候,我果然还是应该带你走的是不是?”良久,明楼说。
可是阿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样相遇也很好。”
“青瓷和毒蛇?”明楼问。
阿诚抬起头来注视他,眼睛里带着亮光。
“我和你。”
第十一章 【家园】
七天之后,桂姨下葬。
来参加葬礼的只有负责操办葬礼的仁济医院的院长,还有明楼和阿诚而已。
那天依然细雨霏霏,他们在墓地上打着伞,看着面前那块小小方碑。
桂姨早和亲戚族人断了联系,一个人在上海住着,因此在她的遗嘱之中,也没有将尸骨归去老家祖坟的打算。
在上海漂泊了一辈子,便葬在这座漂浮不定的城市吧。
“她对你来说,是母亲吗?”看着墓碑,明楼问阿诚。
阿诚摇头:“母亲会给我一个家,她没有。”
“一个故人。”然后阿诚说,盖棺定论。
这辈子当不成母子,但是总还是有些情分在。
阿诚以为自己恨她,但是却也没法完全不管她的生死。
所以就把她当作是一个故人吧,所有爱恨都随着她的逝去烟消云散。
当他们撑着伞离开墓园的时候,阿诚想起来什么。
“明董事长那里……”
这次桂姨下葬,是明镜去打招呼的,让教会帮忙准备了一处墓地。
因此明楼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把阿诚的身世以及和桂姨的关联都同明镜说了。当然,关于阿诚被虐待的那段历史他语焉不详。都过去了,而且明楼知道阿诚也不想很多人知道。
“你放心吧,大姐那里我已经同你解释过了。”明楼说。
那时明镜听完来龙去脉,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那个苦命的孩子。无根无凭的,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在雨中信步走着。
明楼想起来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别人问起我,你会怎么说?”
阿诚不回答:“你要是真在我之前死了,就永远也别想知道答案。”
明楼微微一笑,然后握住了阿诚的手。
“可是我知道我会怎么说你。”明楼说。
而阿诚就任由他握着:“怎么说?”
“一个小偷。”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