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角徵羽文武,琴师随意地将手一搭,却是鼓气如云,衣袂飘举,仿佛默默诉说着老翅裁云,几回寒暑。信手徐拨,掉下几枚轻薄透亮的商音,四面水雾如有所感,飘飘摇摇在他身旁聚集。“地擘可知,丝竹之声上通神明之德,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吾虽不敏、未打通天地人三才,但空弦散音,莫不合律。”说着中指一挑,对面弁袭君明显感到血流一滞。
“吾这一套曲名为《吹雨绯声》,则清浊寒热之水,无所不能御。”
言下之意,人体内也充斥大量水分——血液、湿气,乃至脑浆、胆汁,自然也难逃过他音律的网罗。
黑罪孔雀几番挣扎,果然遭到来自自身的顽抗,人僵直在原处。他亦不敢强行运力摆脱,这无异于自相矛盾,结果必是爆体而亡。
但他略一思索,转念就察觉了对手的破绽。什么以琴御水,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这套功法早在三国就有左慈等人修习,实质乃是“以气禁水”,而眼前之人多此一举、操琴代运,只能说方才自己那一击已令他气空力尽,不得已要靠音律辅佐。
“……所以,想必阁下现在已经弹不动这把琴了吧。”他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却冷笑连连,密睫下的一双眼,简直可称悲悯。
待得余音散尽,便是尔的死期。
痕千古却不恼,微微提了嘴角。麻木的手臂松懈垂落,人微微一晃,似嗔似叹:“哦,那又如何呢?”
此时,文光一动,一人自他身后翻出,纤罗飞舞,绿影抽空,折扇一开,扑向敌手。
要的就是这一瞬之机,作此一击之胜。澹台无竹靠着痕千古的掩护调息许久,这一招起势雄沉,吐气徐舒,乘奔御风,矫如游龙。于是挥广袖、引腕骨,那雪扇如白鹤亮翅,内劲灌注,锋利得削金断铁,擦着白光,照着弁袭君掩在领下的耳后打下去。
熟料递出半尺,黑罪孔雀眸光一暗,竟动了起来。长锏抢攻过来,自侧面重重扣在扇骨上,立时化消了攻势,再顺着一搅,形势剧变,澹台无竹眼见着那柄幽长的铁器朝心口刺来。
痕千古功体受挫,故气禁之术不能耐久,若澹台无竹使剑,此刻弁袭君早已身首异处;但昆吾离手,被迫用扇,足足短了二尺,慢了半拍。仅仅毫厘之差,还是让弁袭君挣开了禁制。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武道定理,天意难违。
痕千古实在是筋疲力尽,扶着琴身,焦躁等着澹台无竹的应对:到此境地,唯有疾步后撤、辗转身形,或可逃出。他拿捏着这一线生机,等着随时扑出去接应。
第58章 五十六、烟尘一望怒偃月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五章后半段有续写,如果没有看过的话烦请倒回去看一下下~,否则本章可能连不上,谢谢!OTZ
生死一瞬,澹台无竹虚汗出了一层,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从外到里都凉透了。
他本系烟都名门华裔,襟兰带芷,夙惠翩翩。年届束发,便得大宗师赏誉,谓其“步武古陵,才无世出”,韬略文武,也是亲传亲授,好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话。公子持圭蕴藻,就不免矫时慢物——譬如今日之败,安知不是昔年隐伏之祸——而一朝华亭鹤隐,大梦如归,稚子童言,锋芒毕露,血泪一出,星光尽陨。眼见得冷窗幽夜发明光,耳闻得朱楼平地起歌声,唯独他萧索离城,不闻不问。
论天资,他未必逊于宫无后,但命途太好太平顺,危机来时,连对着七岁的西宫吊影都毫无还手之力。且向缓弦别歌里,移破筝柱断肠人,身既落拓,更轻付红香绿玉。总觉得来者可追,可眨眼就命在须臾。
这一生,到底是荒芜了。
技不如人,如之奈何,他满心怆然。秋江潮冷,烟水怨千年,思之惘极,反倒有慷慨悲歌之情。他右足狠狠往下一踩,在身形溃散之际找回了平衡,左手屈肘一笼,大袖翻卷,缠住了弁袭君右手,细指一捻,扇面复开,扇缘斜切,一个全攻的招式,人不退反进,径直朝前撞去。
痕千古惊住了,古琴砰然倒地,他嘶声吼道:“澹台无竹!”
黑罪孔雀不料他以死相拼,想要抽手,无奈被衣袖捆得死紧,两人竟生生绑在一处,下一刻,即是他们人鬼同途。
倏然风向又是一变,一人无声无息截在两人之间。
那人探出一臂,轻轻巧巧横打在澹台无竹锁骨,这若有若无、轻于鸿毛的一挡,却好似东风拂槛、明月松间一般把澹台无竹全副心神都软绵绵化开了,人像熏熏欲醉了一样倒跌开几步。只觉得一截皓袖,沁凉婉约地漫过他的胳膊,两人的手交错时,他不自觉就松开了扇子,湘妃竹半空一转,随即掉进那人掌中。
“竹宫,‘烟尘一望怒偃月’是要这样用的。”
澹台无竹恍恍惚惚地立定,若闻仙乐纶音,如临高山大海,茫茫然不知所止。
淡烟凝素,仙云弄缕。星河流贯旋为带,群峰遥列曲为裾。双鲤翠璧,慕先君子之余烈;交错幅巾,追古隐者之飘然。扇底风徊,袖上云开。冷纸吹寒,雪霰纷其如絮;竹骨挞雀,金铁鸣而转哀。横眉千山峰簇簇,尘烟暗起;胸次九垓路漫漫,干戈凌灭。于是飞空上削、内取项剜,清风碎为千段。
彼时朝阳启,霜天露白。
弁袭君只觉得自己是悲秋里的最后一片残叶,被雨打风吹去。掩尽三光的暗夜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褪却如席卷,明光似箭,更刺得他利镞穿骨、心神震眩。
“喀喀”数声,一双骨节突起的修长的手缓缓将折扇叠起微澜。一缕龙涎淡淡,轻轻藏入袖中。平走慢步,居高临下地问道:“今日逆海崇帆赦天大祭,弁袭君不去升坛酬神,来吾烟都有何贵干?”
弁袭君如梦初醒,除了五脏六腑的锐痛清晰明了之外,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也是惊疑万端。细思片刻,他想起神智清醒时最后的一个画面:梦骸生诱骗他接近,随即诡异的红芒自他的左瞳中绽开,贯透心脑。
他身中征生梦印无疑,那么赦天大祭如何了?天谕如何了?眼前晴空欲曙,到底预示着是成是败?……他这一瞬如坠冰窟,下一刻又火烧火燎,忧虑惶急,真气大乱,心里阵阵金风吹起,飘摇动荡,人禁不住颤抖起来。六赋印戒虚虚地握在手中,冷硬刺骨,像是从他身体里增生出的不祥的胼胝。天地六合,竟然找不到一个实处了。
正巧古陵逝烟因等不到回音、朝他迈出一步。
黑罪孔雀一惊,倒底是握住长锏一捲,黑云起伏飞升,人便失去了踪迹。
长夜终尽,今时往日两重天,直教人恍如轮回转世。短别重逢,已是满面蒙尘,不敢认。
他倚风回望,唯万世丧乱无人来收。
澹台无竹与痕千古敛衽而拜:“参见大宗师——”
却说挽亭凭月一路往西紧赶慢赶,恨不能再生一副腿脚。但愈往前,火势愈旺、行路越难,他心忧主上,竟毫无惧意,凭着多年在烟都的经验,巧取歧路,抄近绕远,居然硬生生在修罗场里走出一条道,直往方才爆破最烈之处靠近。
沿路俱是火宅焱狱,根本没有活物,他一面探路,一面心惊胆战地在明灭的火光里分辨可疑的动静,然良久,耳边只闻火爆风呼之声。
忽然脚下大地摇晃,闷雷似的响动仿佛自九天而来,其势渐近,其声渐渐壮如雪崩。挽亭凭月吓了一跳,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正在犹豫之间,他无意中瞥见不远处黄尘奔突,龙卷入天,蜿蜒着向自己移动。他心下一嚇,下意识往后退步,刚挪出去几丈,地面一道开裂的深口豁然显现,其前锋已追入眼帘。
“这又是什么!”
沟壑深不见底,最宽处可五丈许,看得人心虚腿软。山道逼仄,两侧都是火海滔滔,那豁口像是认得他一般步步紧逼。挽亭凭月不辨东南西北地夺路而走,叫苦不迭。
刚巧路过一棵斜栽于峭壁的苍苍巨木,在大火中神奇地逃过一劫,坚忍不拔地冲外伸展出繁密的枝桠,他如见福星,飞一般地蹿上,抱紧了那虬枝喘上了。
裂地的缝隙像是中秋的大潮,千里一纵,极目难全,不知其始,更不知所终。烟气、尘埃交相缭乱,天日并吞,一卷末世崩殂之象。挽亭凭月如在梦中,魂无所归。
然而随着那裂口破开,好像也把烟都被大火拉杂摧烧之声给吸走了,群响渐弱。挽亭凭月从密梢里扒拉出一个洞口朝外窥探,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大火竟然真的开始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他立刻想到这必与丹宫有关,翻身下树,逆着地缝纹路,溯源而上。
果然,被拆毁的西虹桥旧址在望,熏黑的砖石堆砌在荒焦的两岸。他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只见仿佛天地间唯一的朱红熠耀翩飞,那道天崩地裂的可怕缝隙正发自他掌下。他又惊又急且忧且喜,大呼:“丹宫——”
但宫无后听不见,他的世界已倒退回鸿蒙混沌,玄黄倒错,无声无息。这是数年来苦境的第一个晴天,但他只看到香褪金猊,绣帘堆地,重门次第掩人静,一直包围着他的温度黯然冷却,连同他的魂魄也一道冰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