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三十三阙奈何天,下有八十一重忘川泉。
荼蘼架前听鬼唱,锦绣坟上悼穷年。
且试朱剑鸣秋水,不肯衰朽弃沦涟。
一生襟怀空抱冷,唯余恨血荐轩辕。
晨初霜旦的斜光本自徘徊在浊浪长滩之间,不意那岸上遽然胭脂凝紫、炎烟大盛,须臾便沦陷。于是长空如醉,更著流火侵日月——那是尘封的朱虹、神器应主,急如投林的倦鸟,长啸一声穿云而至,慷慨赴节。
宫无后跃起抽剑,饮血名锋再出,便是一决天裂。浩浩云气鼓翳离合,塞满乾坤,直如斗府四万八千煞星顺着苍穹破开的大洞纷纷来下。
你看这剑气排空,灿灿星驰,不正是经年后、无人理会的诗。
他逼向那个凝气定神、默默相对之人。
若非走到最后,又如何了解自己原是什么都没有——若说有什么,无非手中这柄剑和胸中一口气。而一生心事,也尽付与了这一剑罢。
于是羲和骖驾,墨染天壤,山色尽赤,澄江乱绮。
痕千古一望便知那是宫无后最得意的“剑履红烟渡绯踪”。大骇情急之下,他病体残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手一个,拽起澹台无竹和朱寒的后领、老凤将雏一般逃出战域。
颠沛流离中,眼见一排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红厝瓦院落,不及细想,腾转起落,直闯空门。
还真巧了,正是朱家。
“梆!”“砰!”数声,两个人被他自东西两扇窗户甩进屋内,自己紧跟着闪入里间。仅仅下一刻,地动山摇的轰鸣声声大作,紫电红光、交纵碰撞的巨型云团就在身后炸开、崩毁于日下。万物动摇,千里惊烟,三人藏身的砖房肝胆俱裂地一通抽搐,扑簌簌灰尘蓬乱,瘦弱的门板只管稀里糊涂地开合碰撞,“咣!”“咣!”。
澹台无竹被直挺挺甩上一张床榻,背上的伤势过电一般,痛得他龇牙咧嘴:“他、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吾又如何知晓?”“吱呀——”一声,有些斑驳的衣柜门被蹬着蝠纹皂靴的脚尖徐徐踢开,痕千古站在织金绣衣的包围里自上而下俯看着他,“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来。”
澹台无竹一声悲鸣:“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忽闻外间传来一叠泼水的声音,却原来是朱寒被扔进来时刚好摔进灶间、一口与他肩齐的大水缸里,不幸头冲下栽入,正在求生,活脱脱一幕“司马光砸缸”的范例。连呛带喝地扑腾良久,终于翻过身来,扒住了缸口虚弱地向外爬。可巧连番爆破波及,又是满室哗然,杯盘砸地,桌椅倾翻,群响齐发,乱作一团。一个深色陶罐原置于柜顶高处,摇摇欲坠地挣扎许久,终于掉落,“乓”地四分五裂,装满的灰白细末当风扬飞。
朱寒正从缸中冒出头,目睹此景,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痴楞了半晌终于痛呼:“爹啊——!!”悲怆欲绝,“咕咚”又掉回水里。
真乃人间惨剧。
又过了一会儿,战音渐息,痕千古与澹台无竹对视一眼,忙趟过满地尘杂堆积,出门探看。
果然云散雾收,气象一清。
只是,也未免太安静了。就连风渡平林、雁落汀洲之声也一概全无。两人心知不妙,赶去事发的江岸,可除了山崖峭壁、莽莽平沙上或深或浅的可怖沟壑,哪里还有人影。
莫名一种波动,搅得痕千古心神不宁,眯眼一蹙,顿时跟被雷劈了似的,扯过澹台无竹的袖子,遥指烟楼上空悬浮的两个光点。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起初不过是萤火般两个微光,清辉发于左,朱火烨于东,初阳正赤,几不可视。不多时,其大如轮,炳焕昭彰,极远处也渐渐可以听到“咝咝啦啦”延烧、磨灭的声音。孤峰万仞之上,仿佛神兵天将正聚拢云头鼙鼓田田、以壮声势,青红光团犹如两颗强劲的心脏,一舒一张,追着同样的节奏飞转增大,眨眼间,已如日月双悬,更像两个不知将把烟都带往何处的起点跟终点。曦光已颓,而青黄赤三色交辉,若明若晦,乍阴乍阳,群峰落入这诡谲的波澜,一息之间就有旦暮交替、四时轮转,神明难御。
千、竹二人心下惶然凄凉——他们是如此认真地在做这件事,直让人想痛哭流涕地追问:你们到底求的是什么?
正想着,两道光柱终于直面相击,沸腾的气浪弹射开,千骑卷平冈,腐草朽木、孤竹怪柏都像修成的精怪,俯仰激颤。青苹如茵,纷纷卷起了微茫的气流,凝成一股盛怒,依山顺势,冲穴回陵,终于掀起飓风,定要移山填海。一时天上云袂狂舞,地下江练交横。
拂晓的苍空,消灭了界线,天、地、连同人的虚无的影再次如同万亿年前那样,融为一体。
像是一段舞乐终于越过了最激昂的章节,余音绕梁,声转缥缈,伶伦收节,宾主罢宴。
想象中火炎昆冈、玉石俱焚的惨事似乎并没有出现。原来青红两道厉气正撞在烟楼笼罩的那层阵法上,变动阴阳的极致剑意像是两川到海、聚成一个回环萦绕的漩涡,源源不断融解在淡淡熔金的光辉里。三光齐聚,便转为澄亮的白,恍若秋霜层染,这些细密晶莹的碎光又漫漫倒流向天。
烟冷龙光回銮去,霞飞山色望客来。
片片光帘就如从前每一个月之晨、花之夕的轻寒罗幕,不断从眼前开阖飞掠,说不尽的心旷神怡。手挥朱虹,心境一开,宫无后直觉一身轻盈,恍惚就要跟着那些流光飞升而上了。
阵法环环消解,烟楼渐次重现,迂曲长阶盘山而砌,在窈然密盖的林间断断续续。犹记岁寒大雪,道不能行,他牵裳踟蹰,喏喏唤一声“吊影哥哥”,便可伏其背上,免一番劳苦。也是这条路,他被师兄搀着,一步一步走入逆海崇帆的陷阱,当年秋风起兮、离歌凄怆,他念道:“直须醉饮和风舞,醒处杨花为分襟。”
不知为何,当年景况,清晰如昨,不可胜记。
甚或回想至那夜姑射山巅,木脱叶落、飞鸿影下的那一句“好”,言犹在耳,此刻想起却又如绮梦幻想,镜花水月,竟让人困惑起来。思牵情肠,不由走岔了真气,而他这里一乱,解封之术的三合力平衡就破了,顿时强劲的反噬之力灌顶,他面色一变,朱虹险些脱手。
也无怪乎宫无后气息不稳,为救烟都火患,他已是心力交瘁;鷇音子为了拿他交换元生造化球,连灌他数粒神丹丸药,纵使功体深厚,也架不住这饮鸩止渴的疗法,虽然大宗师一招一招陪他推宫过气、蒸薄发散,到底是被猛烈的药性伤了六腑;再加上这解阵之法耗时甚久,他本已强弩之极,坚持到这会儿实为勉强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宫无后暗地咬住下唇,借剧痛笼住将要流散的元神。
不期然,一句传音入密自对面而来:“无后,你撑住。”
宫无后心中一凛,起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就像被人踢下百尺楼台,惶惑惊厥时谁知竟掉入一片云海,凯风自南,浩浩乎、茫茫然。心头一股热意周转,似酸似涩似酥似软,趁着不备,向上涌出。他以为自己要呕血了,谁知竟掉下一滴泪来。
隔着庞然的烟都主峰,他瞧不见对面的人,只是瞬间忆起当年替师兄捡回被吹走的帕子,沁凉如雪、玉壶冰心,柔软得同肌肤连在一处,握住时在掌中似要化开。一段西风半爿月,却原来是这种感觉。
一口气顺了,胸口的瘀堵通了,曾经的不甘、孤独、焦灼、徘徊,仿佛,也抛却了。他持中守一,重燃剑意,这一次,一气呵成。
最后一道灰烟直上,烟楼终于撩开了这层纱,如小阁半卷的画帘后、佳人静静转身。山光空明,就像擦干泪水后的视觉,天籁复闻,寻常的草木之音从不曾如此动心。
然而,不对。
宫无后与古陵逝烟的功法已臻先天,何等的耳清目明,春溪冰解、秋毫之末,如何能逃过。但此刻冷窗功名竟是死气沉沉,一丝生息也感知不到。二人聚在前庭,隔着几步相望,心中疑惑。
是师兄久困阵中的缘故,还是,以盘古女娲之力解封施用不当?宫无后骤然心弦一紧。
烟都主峰险道如倾,迂曲地通上冷窗功名前庭,峭拔石阶上犹然存留着当年全阴之日激战的残雪,经无数人践踏后□□成一派斑驳泥泞,而阴湿的雾气如同被撕碎抛弃的千万片素纱、兀自翩翩飘洒。东风破,吹角凝寒,今昔交错、前程往事被一把抛入空。
古陵逝烟思量了片刻,一时也不得要领,但见宫无后神色憔悴,欲探手相扶。宫无后身形一滞,马上微妙地一避,还是先一步迈上石阶。
虽然以二人修为断不会认错,但如何肯相信。云巅之上,壁野孤清,处处都是四面楚歌的回响,却又分明空无一物。而冷窗功名紧闭的隔扇那么像是个瘗玉埋香的所在,招引着人去揭开。
殿内无灯,一棱一棱的窗棂交纵排布,昏昏乱乱,幽幽不解。宫无后拾级而上,心跳如雷。他轻轻一抖衣袖,朱虹便化作掌上万千乱红,飞过重山去。行至门前,他牵住了衣袖,轻扣门扉。等了一阵,才又出言唤道:“师兄,是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