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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 完结+番外 (安零)


  都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可理喻之人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烟都大宗师与澹台无竹的际会却也因为应着了那句“一见如故”而为前者所弃——太相像了,太熟悉了,对着他等同揽镜自照,毫无惊喜,怎如教养西宫吊影、宫无后那般能让他对早已阅尽□□的人间再生出期许?
  最初听说这个“竹林狂生”的时候,大宗师也是好奇的。彼时他初践国祚,血雨腥风未散,为保境内反对他的余孽不与外界相勾结,便下了道封境的旨意。烟都虽然避世数代,可多少总还会同中原互通些有无,这一举措自然惹来一部分人的不满,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位澹台家的少爷。许多年前,他也是少年得意的神仙似的人物,不甘烟都弹丸之地委屈了他惊世才学,向来是爱四海云游的,又正赶上最是反骨作怪的年纪,一接到封境令,登时就不乐意了。
  也是如眼前一般无二的竹林深缈,烟光澹荡,大宗师迂曲而行,正听到一少年击节而歌:“淇澳非凤池,伶伦未见知……”两句下刺身困穷途,上讽难遇明主,当真放肆已极。
  转过两步,便见歌者闲倚一张大榻,旁边矮几上随意搁着瑶琴、杯盏之类,这既是要效仿古时竹林七贤的风骨,更在表明此间人集七贤于一身。若非烟都尽是山地、车行不易,否则必得学着阮籍穷途之哭,才更得古意。床后是一架高可八尺的落地屏风,绘着眼前之景,布局甚好,疏密有致,且笔法苍劲,更隐约含着某种武学招式似的。只是床头又置挡头风的小屏,银钩铜钮,富丽工巧,丝绢上画着折枝花绽前的美人——实为不伦不类。
  太年轻了,毫无城府,大宗师平淡扫去一眼,少年人的心事,不懂遮掩,眉间唇角全看了个分明,乃至前世今生都猜透。
  “君子贵自知。嘉木良在斯,何必非要等伶伦制笛?足下纵然不肯以黄帝来比烟都大宗师,但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自然有凤来仪。”言谈间,他轻轻抚上一竿翠竹,缓缓摩挲过一截修长光润的表面,似是漫不经心地玩赏。
  澹台无竹却坐直了身体,浅金的束发悄然滑落肩头。疏疏风起,飘飏振袖,来人衣上密织的深蓝竹纹也像是要无拘无束、自在飞去了一般。须臾,风势渐烈,漫山玉树像是按着某种频率往复摇摆起来。叶片分拂披散,摩挲出窃窃呢喃,细挑凌霄的枝干像是天地间经纬交横的丝线,编成无数命运的轨迹,让人无从辨析。一声又一声,起初只是沉沉的低响,犹如来自遥远深海的密音。忽然秋光里飞鸟一声急促的啸音过去,耳听得涛声、鸾鸣、旌风、梵呗、五音十二律……什么都像,又没有什么能恰当比拟。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他忽而就想起年幼时《庄子》里读到的这句。万象森罗,澹台无竹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百千形相,都在小小烟都的一隅汇聚,在他心中,天地翻转、春秋交替、喜乐悲愁、荣枯生死,皆茫然懵懂地呼啸狂飙而逝。那个胸有峥嵘、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却仅是平静地细看这一丛丛繁荫激奏,只道寻常。
  竹音从深埋的往昔传来,同此时此刻交响回荡。
  沉云遥空,似乎正在那二人身后摇摇欲碎,峻岭奇峰跌宕盘折,正退潮一般地迅速坠下。回忆却一层一层地翻覆涌上,恍然又回到了最初——只是时移世异,这一次换成了大宗师静静谛听这一曲凤音。
  那时飞扬顾盼的少年,如今风流未减,眉目却愈见幽深,如藏着随时都将被唤醒的困兽。额心一点浓碧,光英朗练,照彻云穹,分明又是一幅此生未曾领略之景。最是这染山新绿,无尽地趋向高天华月,蓬勃着无限生机,夜不能禁,古陵逝烟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放肆成长的时光,但弹指匆匆,来不及徜徉,就已经走到了今天。若非更上层楼,便只能乾坤如崩。
  纵有万般思绪,也不过一个交睫便按捺下去,况且澹台无竹已入禅定,甚至连己身死活都已忘却,更难顾念被他用密林掩护住的那个人一瞬而过的眼神。他笃信自己就是那道屏障,风霜难侵,就算面前这个端居神坛上的嗜血的王者正被怒火牵引、向他张开足以吞噬一切光阴的黑夜的羽翼。
  二人在洪钟大吕一般轰响着的剑阵中同时起势,眼看就要玉石俱焚。
  “竹宫!——住手。”步出竹林的大宗师一声令出,直如天外而来。
  莫名的,二人同时撤招,视线一错,返身落回已辨不出原本地貌的长滩之上。风声鹤唳,久久不息。澹台无竹仍旧攥紧了剑柄,格格有声,他仿佛冤梦骤醒,有些迷蒙,只晓得一样,就是滴水不漏地挡在古陵逝烟正前。
  “竹宫,你退下吧,龙首不会将吾怎么样,”古陵逝烟语气轻松,似乎对周遭一切浑无所觉,“儒门天下百年煊赫,若是真要覆灭姑射山,龙首登高一呼,大军压境,烟都,又何必亲身前来。”
  澹台无竹怔愣地眨了下眼。
  “烟都固然不为中原正道所容,龙首却也有不想白白失去的东西,此番前来指教,不过是掂掂烟都的分量,看够不够格联手合作。事到如今,想来阁下心中已有决断,就不必再弄得两败俱伤了吧。”
  紫龙影抽丝似的划开一线光痕,旋即化成了紫玉华扇,被人引在襟前轻轻摆动。“不错。但是大宗师,你坐困此地,实力早已不如从前,若要吾出手助你共抗逆海崇帆乃至中原正道,龙宿怎么算,都是笔亏本的生意呀……”扇面掩唇,但见他目光灼灼。
  “潇潇暮雨。”大宗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这个地方。
  接着澹台无竹便看到龙宿狭长的眼中聚起了光。
  龙宿自然是知道那处所在的。当年玄冥氏对他解释元生造化球的来历时就详谈过这个秘境:若非四境之人同时进入该处,擅入者短时间内便要功体尽失,倒毙当场。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是个绝不可涉足之死地,但龙宿不是寻常人,嗜血族长生不死的体质自可无视这个异象,当年也正是他出入自由地将元生造化球寻了出来。
  大宗师也没有错过他眸中的动容,继续说道:“吾猜龙首早已到过那里,潇潇暮雨千真万确是苦境得天独厚的一块嗜血族封地。为保烟都,古陵很想借重龙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吾会将进入的路观图奉上,使嗜血族免于正道打扰。”
  老狐狸。龙宿暗恨:原来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来,便提前将潇潇暮雨的通路借助地力封藏起来了。针锋相对良久,龙首除了一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确实无话可说,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吧。遂咽下这口气,扯出一抹凉薄的笑影来:“如此,甚好。”
  澹台无竹木然地看着龙影御空行去,半晌才从风颠浪急的混乱里回神。
  他从未如此心急,漫不经心了一辈子,独独此际,命悬一线似地唯恐晚到片刻。满腔都是慌张跟痴心妄想,天底下所有黄昏掩映的朱门后悲愁的思妇差可比拟。
  碧剑坠地,他忽而转身,一撩衣摆就直挺挺跪了下去,痛切道:“属下来迟,望宗师降罪!”眼前如有火苗蹿升,抽得酸疼。
  然后他看到他的君上一如既往心平气和地迈步走来,伸手要挽他起来。
  古陵逝烟想起之前痕千古替澹台无竹作的铺垫,心里微微有些诧异:说是恐有失礼,可眼前的人几乎谦恭到了极点,哪里谈得上失礼,分明是礼数周全得有些过了。
  “竹宫好端端的怎么行如此大礼。”终归是伤得有些重,凑近了才察觉出熟悉的语调里掺着滑音。只是他沉眸、带着千钧的分量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被什么触动,目光有一瞬间失焦,口中嚅嚅道,“吾知道……竹宫一定会来。”
  澹台无竹闻言才真的如释重负,忙起身双手托住大宗师一臂。
  只是这话飘进远处观望良久的宫无后耳中,却如同游丝一线、挣扎多时,终于扯断,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裹住了他。他的故事原来在很久很久前已宣告终结。他几乎可以看到一扇门,在眼前,永远地闭合了。
  或爱、或恨,燃烧了全部,付出了所有,最后,到底还是只剩下他一个。
  和光同尘门扉紧闭,隔扇上投下两个人对坐的剪影。
  殿中不闻人语,唯有一缕炉烟偷散,悄无声息地在半空画成冲淡的一笔。那并非什么名贵的香料,只取两味,制法也简单,将香草入瓮蒸出汁液,再混入苏合香油中调和,取其返璞归真、天然去饰之美。那味香草鷇音子倒也闻了出来,名为靡芜,相传曹魏武帝最喜以之藏于袖中。
  焚香之人细心秀致,火势控制得低微而耐久,故香气隐隐而出,低徊恒长,处两大绝世高手之间也不乱其形。鷇音子盯看许久,差点就要以为一切都会如这寒烟一般永远地平静下去。
  ——自然是不能的。未来武林将有怎样的板荡,就在他接下来的三言两语之间。因而迟疑许久,还是无法决定是否要依约、把烟都“十二化浊阴大阵”的解法告知面前之人。
  “若说,吾要这半壁江山呢?”想来大宗师何等胆魄,坦然了当地说出这句,不咸不淡得好像只在与他赌书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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