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根本不必劳驾鷇音子千里迢迢跑来跟他分析当时两方冲突背后的前因后果,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已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那帮麻烦人士固然会为了所谓道义原则同他兵戎相见,却也断不会伤及穆仙凤这等若质女子。之所以迟迟不曾出手,无非在等一个时机。
“士别三日,大宗师倒是良禽择木,找到了中原武林这棵大树。只是不知,你不惜动用元生造化球引聚地气来讨好他们,却要耗费功体几何?”他腕间轻扭,回剑待刺,真气催动,敏感的水流立时不安地鼓噪喧哗,灿灿水花一路开到了古陵逝烟脚下,彬彬有礼地嘲弄道,“疏楼龙宿实在好奇,这一厢请招了。”
脚下轻轻一蹭,人已闪到面前,紫龙影繁复的剑气被一招“一荡山河满江红”扫出,冲波逆折,澎湃而至。
古陵逝烟左闪右避,更在一剑直直横劈向腰际之时侧身一跃,凌空抽手,同向一挥,锐利的劲气尖啸着,仿佛杀来的一杆回马枪,四周烟岚激旋。
疏楼龙宿横剑一顶,正点在剑柄上方三寸,震得虎口发麻,不禁也要暗叹大宗师修为之深。
何况昆吾未出。
他来时的确抱着满腹填膺的愤恨,可对上古陵逝烟拆解了半天招式,骨子里游戏人间的兴味渐渐涌了上来。何尝不知鷇音子拐弯抹角地对他晓以大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借他的手对付烟都。他既不肯白白被大宗师戏弄,也不屑当了别人的棋子,偏偏这一战又势在必行。好就好在他二人都不是什么仁义道德的主,也老奸巨猾地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只是显然还没到假惺惺地鸣金退兵的时候。
二人俱为当世先天,各自摆开了阵势,大开大合地试探出手。
儒门龙首游龙骋跃,翩翩风姿,剑意通灵,随意赋形,招招都落在要害处,却又舞风掣水,狂飙的剑气里处处留着顾盼间的桃容柳眼。
四境之主则是风雨难撼的不动如山,昆吾出鞘,却轻如无物般地运于手中,或横推,或纵劈,每一道行径路线简化至极,却有意无意地恰好挡去连番攻势,看似险之又险地被他避过,实则全是算计。
试探得差不多,龙宿足下一蹬,“哗啦”一声水声里,人欺身而上,细指纤纤握成龙爪在古陵逝烟暴露的一个极小间隙里攻他心口。
大宗师果断横臂一挡,脚下亦是一顿,水流潺潺立时改了方向,卷起水花,在二人相触的刹那奔腾涌起。
这便用上了一套贴身小巧的功夫。龙宿第一招受阻,立刻转向依着那手臂狠狠一扯,想扣他脉门。大宗师果断运起借力打力的那套太极,顺着那股凌厉掌力的方向一顺、一扭,极速翻腕。只见广袖张扬,珠珞辉映间,已成两掌相对,各自一运内息,伯仲之间的两股大力撞到一起,两人只得后退。先前抵着的兵刃就此铿鸣擦过,凄烈的长鸣,像在心上割了一刀般燃烧着痛苦。
几乎是同时阻住了倒退之势,不由分说又再度合到一处,细密连绵的苍劲剑风四散着青蓝电光,呜呜哀叹,如拥雪蓝关前仙君的悲怆箫声。
日轮已行至中天。
左腕轻扭,恍若无骨,紫龙影换成了反手握住,滴水成涓,沿着剑身打入水面,某个瞬间明光一闪,映得疏楼龙宿凛凛然宝光锐气,一身珠联,至清至艳。人影一晃,又错身到大宗师左侧,“嗞——”的一声长鸣,宛如灵蛇吐信。
昆吾宽重,轻灵地一纵而起,兵刃交接,凶狠的相击撕咬过去,古剑沉然,纹丝不动,如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内中之人秋毫不可犯。
一击过半,又疾速变招,身体转过一个角度,随之肘部一压,剑锋斜上、掉转了方向朝对方下颌刺去。刁滑至极的一剑,令疏于防范而又柔软致命的喉头那块皮肉暴露在转瞬即逝的战机下。
毫无阻滞地,也没有任何讶异的反应,古陵逝烟一偏头闪过,昆吾离手,如有神识般绕腕一周,不早不晚铿然撞上紫龙影的锋刃,便闻呛然一声。激楚之音卷起浪潮,完美无缺的水之圆环,犹如命运的轮回,呼啸着扩散,升举接空,再重重拍下两岸。
这不过一息之间的交锋。龙影似溶解进了漫天水雾中,那么精妙的一击随手抛弃了一般消弭了气劲,借着同昆吾的那一撞击泠泠飞转,眨眼走过一个半圆的轨迹,又向对手空无一物的右侧袭来。
冰蓝色的瞳仁在剑刃逆向飞旋过面前的刹那反射出寒彻的眸光,心不动、身亦不动,唯有铁器再度相斫而来的、扎入耳膜的锐音惹来银缕编就的帽缨追着逝水振动绵连。
又一回合过去,二人反常地背向而对,却是各自以剑封锁所有偷袭与被偷袭的角度,若非仇敌,几乎要感动于这密齿咬合一样的协调默契。
大约是嫌汹涌洪波就此平息会太过寂寞,两道人影一错,青色与紫色的剑光再度笼罩了这片水域。怒涛的嘶吼震耳欲聋,星火漫落如落英缤纷。
参差龙影,渗透在对手剑锋顾及不到的空隙,其刃何利,连带着眼角流转的笑意都冷得彻骨寒心;其阵何巧,精工细腻得仿佛侍女替他绾发梳髻。是为儒门龙首的剑,已无关生死,起势落招皆是一场场名局,直欲人困缚其中、迷失窒息。
再观昆吾重剑,沉稳得一如太平盛世里的传灯把盏,将杀机掩饰得不着痕迹。一剑斩落,炫光缭绕着剑脊迸发开去,烟水模糊里,能窥得一片长安月影。
虽是完全不同的剑路,只因用剑之人都已将天下至理悟了个透彻,殊途同归地站到了绝顶之境,结果这一场交战反倒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和解,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疏楼龙宿不急,一招一式慢慢消耗着对手的体力。四气造物之功本非凡夫俗子可驾驭,大宗师仗着手握神器行逆天之举,又能强撑到几时?
如他所料,滴水穿石,密不透风的剑网终于有了发丝般的缝隙。疏楼龙宿剑锋一逼,一招“风姿千影”破光而出,撕开了那个缺口。其雷殷殷,滚过群峰。
猛然为紫光包围的古陵逝烟被迫后退。杀风的边缘尤是锋利,几声不祥的杂音过耳,双臂已披数道朱痕,并快速在湿衣上洇成大片大片的深红。
疏楼龙宿终于长出口气。
熟料那退开的身影并未因伤停下连贯的动作,快到容不下一声叹息的出手,两道极光交错,盘旋来攻。——“回鸿十字引!”
些微的错愕,龙宿急急运气转向。还是慢了半分,手背添了一道划伤,在暗夜一族的本能中转瞬愈合。他有点意外,莫非对手亦怀有类似的自愈之能?
然而并非如此。
古陵逝烟只是、单纯地感觉不到疼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无心追究。也许是十二化浊阴之阵以后,也许要追溯到离开烟都那一日。但此刻他只是庆幸这副躯体令他无知无觉地厮杀下去。
明明是晴空万里,姑射山却如子夜雷轰,雨碎风袭。
一招对一招,极尽豪奢地被人施展过去。天地本何其广阔,却在阴风怒号、万鬼恸哭的森罗炼狱里被冲撞交织的剑气慢慢封锁了生途,渐渐只剩下极端逼仄的的狭路,不知将为何人占据。
终于那渺茫的生机被二者消磨成了夕阳下沉前所能照亮的最后一线。
大道至简。战至此时,紫龙影华贵富丽的剑身陡然一翻、一送,炽光喷薄,似要将残照彻底湮没。
抵挡它的则是劈空泼下的剑雨,直如天都塌了一般,烟气滚滚,阻塞乾坤。
疏楼龙宿竟是有些愣神,他从未见过用剑之人纯然放弃了防守、豁命一攻。剑已非剑,倒是有几分刀法的神韵。单一的兵刃被操纵到最后,挣脱了被锻造时赋予的宿命。
离奇的一招,名唤“烟尘一望怒偃月”。
假如说他二人原在争夺通往险峰的唯一的曲径,古陵逝烟这一招落下,却是要连最后的出路也一并毁去。一时间,龙宿也无从估量胜负。
但随即“噗”的一声,乃是细窄的长剑穿透肩胛的动静。
一瞬间、碧落黄泉、空然无音。
鲜血逆流,自紧抿着的唇齿溢出,漫过人的下颌,再淋漓地沾满胸襟。
古陵逝烟皱眉,低头看向不断颤抖的左手,他的掌中什么都没有。
像是永久的沉默以对,被气旋震飞的大剑失声长鸣,愕然没入不远处的峭壁,褐色的剑穗染了别的颜色,几许凄怆,在大战的余波里扬起、又落下。
第51章 四十九、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上班之后更文就这效率~~~~暑期工作压力比较大,这个月的指标还没完成,这一章又写得苦状万分……啊……我已经是条咸鱼了
[注1]:关于昆吾,确实有这个说法,并非作者杜撰。
连连走了几步昏招之后,阵中烟气愈深,白茫茫一片连敌我棋子都看不清了,痕千古深深呼吸,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化影神锐铿鸣上手,利刃沿着一弯新月的轨迹劈下,惊风似苍龙唇吻边的吐息,将弥漫不开的烟幕自正中破开,一时间风流烟散。抓住这一瞬之机,痕千古快速记下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