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的工夫,烟雾复又合围。
此刻棋局已进收官。大宗师素来执黑,上来就占了半子之先,这一路顺势杀伐,冲得白子阵势凌乱。从痕千古自己的角度看去,左下角二十来子已被围死,其余三个角部也陷在缠斗里,稍不注意便只有被拆吃一途。
烟都通行的是古制十七道的棋盘,相较苦境他处十九道的格局,施展空间更小,当真是在夹缝中求生。至于高手对弈,更是寸土必争,弈棋说是消遣,却最耗心力,厮杀下来,双方都是呕心泣血。
“西九南十。”痕千古敛神,终于决定了下一步。
幻阵应声而变,棋盘中腹位置多出一枚白子来。
一向都是金角银边草肚皮,痕千古飞这一子实属走投无路,可也只有被这百来子圈成的天元周边或还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但饶是绞尽脑汁、权衡再三,几乎就在他下子的同时,黑棋闲庭信步、寻花问柳一般打入腹地,毫不在意白棋抢攻中心地带的挑衅。痕千古几乎可以看见大宗师十足十蔑视他的眼,一时恼恨得就要呕血。
不过,遭逢强敌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对弈,有此余裕,足证那人平安。这么一想,立时顺了胸口的闷气,专心应对。
步步带泪、着着见血,云里雾里翻覆交替了十几回合,棋面终于被挽回到五五的局势,迷烟稍退。痕千古像一直游走在半梦半醒之间,此时才感到冷汗丛生,仿佛耗尽平生所学,渐觉气衰力竭,竟不知还能不能撑到终局。
这样的危机感刚刚冒头,眼前景致就真的晃动了一下,又一下。
兵刃在手中陡然一沉,他才放松下来的心弦又瞬间绷到最紧:不是他视野不清,而是加在他身上的禁咒快支撑不住。这代表,大宗师遇险?!
因为感知不到疼痛,所以才能无知无畏地对半世剑戟森森横眉冷对;因为感知不到疼痛,所以才能无感无觉地对一身伤痕累累垂眸漠视。
但是,疼痛是肉体凡胎的自我保护。也正因为无视了一次又一次的示警,沉重的肉身最终背叛了意志,一直以来浑然如同他左手之延伸的昆吾,不再被操纵。
古陵逝烟忡然看着一柄青锋穿肩而过,依旧毫无痛感,只一味觉得胸口茫昧。血行难继,中气一滞,瞬间无法视物,则天地悠缈,万象飞驰,皆虚化成了道道光带,赤橙黄绿蓝靛紫,飒然飘远——那是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一往无回于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他忽然那么想知道,最后,会剩下谁,简单地陪着他看尽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疏楼龙宿也有些错愕。修长锋利的剑脊不断地引流鲜血、滴滴入水,氤氲开来,如交相绽放的牡丹。兀然一怔,他下意识地抽回剑刃。
这一剑回收甚为轻捷,未添新伤,但到底是让古陵逝烟足下虚晃了两步。对方却也不理会,提着一口气不令自己陷落于水中,稳了稳身体,便慢慢转向岸边。
江流婉转,冰冷漫延。他行得端稳,行得坦然,从心所欲的步履,直如弯腰捡起无意间掉下桌面的牌,丝毫不介意背后空门大开。
龙宿知他意图,却无法理解:纵然拔出昆吾,败局已定,难道,非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肯认输?
暮色四合,山光凝紫。延长的孤影,辉映着高耸的云峰。
宫无后就隐身于战局之外的一箭之地。
冥冥有感,驱使他有今日无明日一般地狂奔而来,甫一停步,正撞见那血光一幕。
仅仅一箭之地,却再不能前进分毫。
百代昆吾尽没于山岩,只余古朴描银莽纹的剑夹在外,大宗师换到右手握紧发力,再一、再二,竟是纹丝不动。他毕竟是一代枭雄人物,遭此背弃,危殆万分,仍旧泰然自若,周身绕行着一股凛然之风。凝意定神,气运任督,掌中微顿,猛然一抽,只见白光从狭缝中迸出,整个山头簌簌震颤,山石滚滚跌落,尘嚣纷然,却难染素袖。纵已无力持剑,但大宗师提着苍锋、肃然而立之姿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捡起败剑这回事,宫无后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无数次,个中愤恨耻辱,宛如极炎热狱里的永生业火,像毒蟒之牙腐身噬骨一般灼烧着他的血肉骨节,刹那间便有万生万死。而如今目睹授业之师于威武之下亦不肯屈节受侮,这种折磨简直是翻了倍地压了下来。
他的眼眶里弥漫起一片干涩血腥,却丝毫没有湿润的征兆,唯有那一点血泪斑痕不辞新仇旧恨地斜坠在眼角,替他做了悲伤的修饰。
他的额前滚过雷霆,可笑自己亦无从得知心头的悲伤何来。也许是为水面摇曳着、摇曳着的人影仿佛在当着他的面苍老,也许是为同为剑者不能接受的失败,也许只是为、他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却在最后的一箭之地丢失了前进的理由。
恨断天涯,一斩黄沙,人生的断层千锤万凿,平整如鉴,仿佛多留寸许余地都是扫兴。
魂绕丹墀,九重烟雪,茫茫隔世若西沉之景,再不能共他悲喜。
这短短一箭之地,拥堵着二十年情仇相煎、百感交迫,他迈不过去。
难以抑制的战栗,逼得他他狠狠捏住了旁边的林木,五指一收,为这满目疮痍的山河再剜出道道伤痕。
鲜红的液体从攥紧的拳中流出——被银器伤到的口子早已凝结,只留下一道仿佛上辈子带下来的浅疤——那是无意中自烟都带出的朱果,烂在他手中,顺着掌纹缓缓遗落下珍稀的汁液,溅红了过膝的芒草。
忽然间不能呼吸。
“……唉,师弟千辛万苦赶到此地,终归,不肯出手么?”
宫无后不为所动,只痴痴凝望前方。当真是不堪回首。
“只当师兄求你……”
心魔似茧,为这似真似幻的一句“求你”冲破了虫蛹。
他转身、脱口而出:“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树枝婆娑,浓荫不解。悠悠木叶惊坠,仿若暗生笑音,隐隐约约听得一声应承的“好”。
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一喜便带五湖风月。
却都是假的。
这一厢混乱挣扎,而那一头疏楼龙宿已慢慢抬起兵器,鲸浪翻涌,沧波吹雪,华服猎猎鼓动,静待对手的选择。
胶着的时分,忽而突入一道绿光。紧接着竹叶清气一冲,黏腻的血腥味便被滤了个干干净净。如历新雨,拔擢裂岩的竹箭乱无章法地破土丛生,飒飒间,却是将大宗师仔仔细细地挡了个严实。潇潇竹叶仿佛急雨忽来,片片似青龙被扯落的鳞片,泠泠苍风逆卷,汇成上下左右四道长链,切割撕扯着气流,如鹰隼收拢的利爪,直往龙宿扑去。龙宿手腕一紧,这剑阵来势汹汹,自知避不开,索性足下一划,整个人腾身而起,捡着四脉旋流围拢的中心蹿入,侧身飞旋,紫气由内而外重重扩张,如同护身罡气一般正撞上密不透风的碧叶的罗网,“叮叮当当”竟发出一串刀剑相斫之声,挠得人头皮发麻。龙首陡然被困,然身姿轻捷,矫若无骨,只一招,便震碎了叶片间的气脉,顷刻间纤细的暗影参差零落,龙宿的余光里,好像漫天都是女妖不祥的哭声、高蹈入空。
不过一息,龙宿顺着方才的动作复引丹田,硬生生凭空一个扭转,正避开贴着面颊擦过去的一柄剑。青碧色的剑锋又是一挑,逼得他下腰躲过。然而后招接连而至,一剑赶着一剑,像被什么催促着似的越来越密。龙宿挽着紫龙影、踏江而退,旋即一个纵起,拉起一道白虹。对方回剑一扫,扑了空,却足下一顿,涌出一波肉眼可辨的风团,一下子爆开,龙宿只觉得眼前一花,青衣人身影一明一灭、呼吸间已迫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张俊逸的脸上容光凛冽,一双琥珀色瞳仁里寒星扑朔,杀意大盛。龙宿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烦乱,烟影重重,山峦叠翠,像极了一圈一圈嵌套起的迷宫,一眼望不到尽头。
“嗖嗖嗖”数声,簇新细竹一根根自土壤中挑起,仿佛拥有了意志,追着敌物急退的踪迹疯长成一片。龙宿忙蹬实了面前的一枝,借力左右闪避开这些魔怪的触手,又打了一个旋,却正迎上影影绰绰里忽闪而出的碧色剑尖。他抽剑一劈,不过是虚招,借机翻身飘出丈许,孰料左右两根新竹斜下里一拦,早将后路封死。
他甫经恶战,体力不支,可来人猛虎下山一般雄厚的内劲连惯常那副端方君子的虚饰都挂不住。顺着方才被震开的剑锋回身往前一刺,流光绽开,好似凤凰舒张的尾羽,直直扎向龙宿心口。沐浴在崇光下的澹台无竹心无杂念,九转功体,毕生的领悟似都倾注在这一剑上,是以剑身上原本碎钻一样的灼华翻转联翩,聚引盛放,泛绿的荧光渐汇成一股青白的雾,颇是森然可怖。他手腕一提一拧,剑锋引出,名招至繁至简:“云归太华落!”。
龙宿的内息鼓噪不止,伴着澹台无竹沉声一喝,居然罕有地措手不及了。
锐眼紧逼着对手,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气势高华薄云,甚至眉心泥丸一点此生首度擦出了辉火——宛如泻露溅起的轻透微光,却涓滴不落地收入了冰封似的一双眼中,化开了波痕。盘根错节的竹林掩映间,大宗师原本默默无言地运行“洗脉双卷”的心法,肩头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着一大块深赭,显得人也彷如等待什么回答一般静穆,可这稀薄的一层光晕,正如昆山悬圃里的玉烟,照亮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