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在烟都是家家收藏的重要礼器,每个造册登籍的烟都人一出生就有一块表示身份的玉牌,虽然都是新坑新料不值什么钱,但也雕得古雅大方,纂上宫体写成的名字,从此获得一种独一无二的确认。至于说起居、求学、耕作、入仕等等,烟都仪文繁琐,都要有玉,才算礼成。苦境虽然不讲这一套,但精雕细镂的奇珍美器总是招人喜欢的。想当年三教兴旺的时代,某个性喜豪奢、夸张成风的顶峰人物就曾引领过一阵华丽无双的风潮,方清宴的生意红火了很长世间。
但是有句话叫“世风日下”,还正好被他赶上了。
一开始也就是些寻常江湖人士的恩怨,平头百姓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撞大运的夜里,神功盖世的侠客施展轻功掠过他们屋顶,他们会兴奋地吆喝左邻右舍出来围观踢落在地的碎瓦。
后来发觉风向不对,先是佛界的一个支派登陆红尘,街头巷尾出现了不少派发经卷的,佛偈、法印之类的张贴满大大小小的勾栏酒肆,方清宴的周围也有不少开始信教的。起初没当回事,可渐渐地,人们在公开场合不敢高声言语,生怕藏在暗处的僧兵会冲出来把他押走、打到不成人形。牛鬼蛇神遍地,方清宴无法接受那信仰,活得如一只惊弓之鸟。
没多久,这股被正道中人称为“欲界”的势力急速被扫灭,那些一度声称脱离苦海的信徒,一朝幻梦破灭,清醒时分,照旧挣扎在茫茫俗尘里,痛苦比从前更甚,可谁来理会呢。
没想到刚消停下来,这次更不得了,天都没了。
苦境众人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天还是黑的。有人忙去检查铜漏、有人继续补眠,大概又过了三日,他们绝望地被灌输与接受了一个无妄之灾的现实:天无明日了。
这一次,一个叫做逆海崇帆的组织替他们安排下的节目是排队去领福火。方清宴出身四奇观,自视高人一等,难以忍受那种不顾颜面、抛却自尊的疯抢场面。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看明白了,不是他们的活法有问题,实在是他赶错了场,英雄渴望对手、猛将等待良才,天下太平会耽误传奇的塑造,轰动武林的当,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往往猛回头才发觉,那些承诺过要拯救他们于水火的人,自顾自在他们够不着的远方扬尘而过。
苦境的日子,让方清宴透不过气。
后来他收到了一则关于姑射山的传言,和以往的神话故事的描述差异不大,但亮点在于,那里是最后一块为日光眷顾之地。
由于听上去太过缥缈,远不及福火近在咫尺,所以绝大部分人还是热衷于对逆海崇帆的圣物的追逐。但他自己立马深信不疑,烟都人熟读《庄子》,姑射山简直跟他们的故乡一样亲近。他的珍宝斋早就歇业多时,如今三光尽掩,作物不生,苦境已成死地。不是没想过回烟都,但逆海崇帆之乱后,烟都又像多年前那样再度被高深阵法封锁,连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烟都人都走不进去。所以一听“姑射山”的名号,他激动得立刻奔进书房,从箱奁里翻出一本《山海经》,查到条目,心里打定了主意。
方家的车队轻装简从,只带够了火把,便一心一意照着书上的记载往西行去。[1]
黑夜下的行路其实相当枯燥,由于缺乏直观的日夜递照,令他们无从判断路上花去的时间,也就估算不出自己走出了多远。更不幸的是,他们迷路了。
同样的一片山峦在疲惫的马匹拐过一个弯之后再度进入眼帘。少了星月的参考,方位迷失,他们原地踏步、一筹莫展。
“莫非……”方清宴瞅着毕剥燃烧的篝火,突然一击掌,抄起装着残羹的碗随手一甩,注上水,又找了块磁石打磨出一根缝衣针来。针被放置在清水里,浮沉摇摆了一阵,定在了一个方向。方清宴又细看了一番山脉水流的走势,凭着烟都人对奇门遁甲之术的了解,他心里生伤杜景地演绎了一遍,大概有了路线,忙催促伙计们出发。
重新上路之后不久,他就在一条溪水边惊喜地遇到了同路人。
那人也不燃火,只是单纯地在黑暗中倚靠着一方大青石静坐。清流蜿蜒,夜幕下,一带银波。他出神地看着,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他等的人呢?怎么还不来?
他兴奋极了,忙上去攀谈。那人既不亲近,又不失礼,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冷淡。方清宴问他是否也是来寻访仙山,那人却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方清宴一时高兴,也没发觉不妥,就把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倒了个干净。
那人也不显出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听得却认真。方清宴好久没有遇到家人以外的同类,喜不自胜,自是滔滔不绝。
起初还不觉得,渐渐地他就感受到对方的与众不同来。精致的发髻一丝不乱,神容清逸,堪称绝色,一瞬间微微扬起的眼尾会有摄人心魄的流光炫彩迸出,在浅色的衣衫陪衬下,直如烟霞映水。方清宴略略读过些书,又太久没见过太阳,不想偶遇这样一位丰神如玉,猛地想起一句“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来。
“‘姑射山’的传闻空穴来风,先生竟然就这样赌上身家性命去寻?若找不到那个‘日月所照’之地,又该如何?”那人突然发问。
方清宴回神,意识到自己这般毫不避讳地盯着人看,失态至极,羞红了脸欠身道:“阁下也是烟都人吧?”
那人轻笑:“先生如何得知?”
“我……我观阁下身披的素纱氅衣,虽叫不出名字,但致密却轻透,应是烟都独有的缫丝之法,而烟都的服制遵循古礼,要格外繁复些,不为一般苦境之人所喜,故而在下有此一问……”他停了停,没等来回应,当作对方默认,于是又道,“既同是烟都人,又怎会对姑射山陌生呢?而且我斗胆揣测,传言中的那个仅存的‘日月光照’之地就是大宗师所为。”说着,朝天拱了拱手。
“哦?何以见得?”
方清宴犹豫了一下,仔细观察了下对坐之人火光下的神色,发觉没什么波动,才放心说出自己的揣摩:“咳,大宗师云踪飘忽,一无谕旨下达,二无著书传世,在下一介布衣,从何得知大宗师的心思。”他久居境外,但提到大宗师还是一脸敬畏,“不过,当时冰王之乱,救民于危亡的是谁呢?我前阵子回乡,听老家人说起大宗师的神通,心里便认定,这回也一定是大宗师的手笔。烟都世代奉行的就是人自有命、各安其所,大宗师通晓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拨云见日、四时运转什么的,可不就该是他来做么?”
那人颔首,微笑着重复道:“正是,大宗师本来就应该这样。”
方清宴又与他闲聊了一阵。那人随后起身告辞。
方清宴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只是一个人,不禁脱口道:“我猜此地距离姑射山已不远,多半我们已入烟都阵法,阁下孤身赶路,怕是危险……”还欲相邀同行,却看那人拾起方才被身形所阻的一顶方山冠戴在头上,又仔细对着水流正了正仪容。
方清宴惊得人都恍惚了。所谓冠者,在烟都有定数,掰着指头可以数一遍。各宫大人他们都是在每年丹宫生辰的巡游上见过的,可面前的这一位……该不会……
那人朝他淡淡一点头,旋即离开。
方清宴浑身都抖开了,两眼死死盯着潺潺流水,半晌不敢回头。
花萼相辉楼。
古陵逝烟负手拾阶。碧阶朱阑,重门掩映。
太|安|静了。
让人忍不住会偷想,这一砖一石,冰冰凉凉,曾几何时,他的两个孩子,素衫风还,华裾飘飘,或就从他脚下这一块上拂过去。
他登上二楼。竟一下子就嗅到东侧小阁微末未散的荼蘼香气,脚下不自主地就几步迈了过去。
可未到门前,先被雪色窗纸上几行墨迹牵绊住了。
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无后的字,起势收束锋芒毕露,运笔下墨大开大合,一如他剑下的纵横光辉,眩目逼人。
字还是在房里反写,可让旁人于窗外观赏,特别到了夜间,房内红烛高燃,房外人就着一室迷蒙静看,极是风雅韵事。
是那段无聊辰光里,无后写给吊影的游戏之作吧?
思及此,他不自觉就带了几分笑意去仔细看上面的文字。却是一首五古:
“猗猗兰无心,皎皎月胧明。
旧忆不成梦,披衣起独行。
举目花碎玉,回望雁分影。
岂伊风霜骤,立雪待春景。”
无后的诗从来都是密丽幽约而丰澹鬼峭,且以便于铺排张扬的七律、辞赋为好。眼前这首古雅清越,情致流婉,分明出自吊影之手。
兰草无心而幽,明月当空朗照。旧时欢笑迟迟不肯就梦,辗转反侧,只好起床徘徊于中庭。抬头只见素色的花蕊纷纷落地,如打碎的玉器;回首遥望苍穹,断鸿零雁也如我一般流离失群。但短暂的风霜大作又何足挂齿,独立中宵,只待重沐、春风里。
最后一联是化用再熟悉不过的、“程门立雪”的典——两个弟子求教于师门,冰天雪地的时节,却因为老师正在小憩,二人便站在雪地里守候不去,等到师者醒来开门,雪已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