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引君入瓮?还是空城计呢?
但不管是什么,烟都精锐王师已全军覆没,就算前方有埋伏,小小一座山头难道还能藏下百万天兵么?若是空城计,那更要登顶一看,好欣赏欣赏烟都大宗师诡计落空后的那张脸,一定精彩绝伦啊。倒退一万步,即便烟都还有奇谋、即便大宗师搏命一击,逆海崇帆生老二尊联手,还有何畏惧?
凌虐弱者有什么乐趣,就是要让这种习惯了强势的帝王被他们逼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不枉他们到此一游。
烟都戛然而止的抗击所留下的这串沉默,直到冷窗功名也未曾打破。这座烟都人敬畏的朝堂此刻安静得有如一间荒废已久的神龛。
——烟都大宗师竟然就这么舍弃了王脉、先行逃命了么?
千夕颜与梦骸生面面相觑。
薄薄一对隔扇却又像是通往阴司的大门紧闭,泄露出某种威慑力,倨傲得让人又不敢轻易上前造次。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闯入时,突然眼前微光一闪,所有人都是一吓,连忙抬头去看,橘色的火光已经充满了室内,透过窗纸,融融地照了出来。
逆海崇帆的人自上而下都握紧了兵器。
“吱呦”一声,隔扇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开启。
烛焰一丝摇晃也没有。在那一瞬间,众人只觉得有一团暖色的光,以一种接近永恒的姿态明亮了他们的眼。
台如重璧,瑶阶连璐。因为背着灯,白陛上的人面貌含混在了光圈里,看不分明,让人只好垂下视线。
触目所及,先是一身樱草色的清淡,附着着明黄色轻绡,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夜风里静波扬起,于是一脉幽香灌顶而下,既非冰麝,又非旃檀,只是笼统地让人觉得再多的乱云飞渡、弱水倒灌,遇到这人,也都可杯酒销尽了。他双手笼在烟都特有的广袖中,微微端在身前,那是世所认可的有德之人仰则敬于天、俯则教于民的礼仪,只有宫位之君才获许以此姿态行走于世。他便这样一级一级迈步下了台阶,约素绣黻,琼文环佩,裔裔而行,耳畔便有萦回的振玉之音。而拖长的影子如一把剑,直直抵向前方,如此孤高清绝之态,逼得逆海崇帆从明庭起到塞满了山路的大军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那人驻足。人们不无惊异地看清了那尊掩在披散分拂的栗色直发下的面容,一张本已瘦削的脸愈发显得清荣峻茂。修眉斜飞,映带着一双眄视众生的眼,目色如一汪绿潭,似可见底,又似调和了太多心绪反倒琢磨不透。薄唇开阖,激楚之音在深夜岑寂中一下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逆海崇帆与烟都纵有过节,也不该选在中原正道对你们眈眈而视的当下两虎相争,若换作家师,必然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平定大局,再谈复仇雪耻。生老二尊这一路来得并不容易吧,对付小小烟都便赔上了这么多教众的性命,若是正道此时对你们下手,可又该如何应付?”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梦骸生急急驳斥道,“分明是烟都大宗师自作聪明,妄想占尽全天下的好处,却也不想想哪有那么多便宜的事情!如今他与宫无后撕破了脸,斗得两败俱伤,我圣教才是座山观虎斗、享尽渔人之利的赢家。劝主事束手就擒的好,凭你一人,还想作困兽之斗么?”
若换作平时,西宫吊影定然怒不可遏地反击回去,但到了此刻,他忽然觉得对方提到的那两个人离他如此遥远,心里平和得只当作在听别人的故事,隔岸观火一样。他闲淡地转身踱了几步,语调和缓,如流波之将澜:“请恕西宫吊影好奇,纵使本宫投降,逆海崇帆将烟都据为己有又将如何?你们并非四奇观之人,驾驭不了烟都地气,位处苦境边陲的烟笼雾瘴之地对你们而言既非战略要冲,不过鸡肋一块罢了。”
千夕颜刻薄地一笑:“烟都主事休要在我们阵前动摇军心,烟都弹丸之地我们原本就看不上,只是大宗师生性奸诈,焉能不除之而后快。就算他跑得了和尚,但只要我们毁掉烟楼地脉,他便永失根基,来日也就不足为患了。”
看来逆海崇帆只是针对大宗师,对烟都倒也没有侵占之意,那么即便大宗师远在未雨绸缪,烟都境内大概也还会是安宁的。西宫吊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多的他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这一口温暖的呼气立刻化在了呼啸的寒风里。霜雪并驱,扑入那仿佛起舞一般的发丝间,濡湿后垂坠直下。
烟都主事不禁笑了,恍若寒云卷过夜月:“只可惜,烟都王脉世代罔替,岂会被你们轻易斩断!”
一直站在梦骸生身后的魏坤舆无端崩紧了全身。
西宫吊影神情端重,唯有袖缘一段轻软白纻习习翻浮,如梨花落霰,久久不定。
魏坤舆警觉,暗地掐算了一下时辰,又仔细回忆了烟都主事的行止,“一步、两步、三步……”不多不少,整七步,又仿佛正好是北斗星列,而直对着他们的是——瑶光!瑶光即破军,破军星在卦为绝命,在金旺之地为祸尤速,必有雷震、火厄、兵死、绝嗣之殃,至于“金旺之地”——金为乾、乾为君,不正指王脉所在?
犹不肯定,恰见烟都主事陡然飞袖千叠,于天高地迥间口诵一段心诀:“天分经纬,地峙形流,乾弼破军,诛夷阵没!……”
魏坤舆“蹭”地跃出,双掌一推,拼上全力朝梦骸生轰出一股气旋,力道之大,震得自己都退了一步。
“舆哥哥!!——”梦骸生只来得及尖叫出这三个字。
霞举飞升似的,他猝然间飘浮于九重天阙。
脑中霎时被放空,他只看到纯净的黑夜,一簇微光若隐若现。
逆海崇帆已决定自今夜让三光尽掩,所以,这会是他短暂透过云海才瞥见的星粒,还是,最后的那个瞬间,他们交错的视线?
起初的时候,只是脉搏的一点乱象,他只当作交手后的内伤,然而逐渐,心脉瘀阻之症加剧,几次停下来调息都好像无济于事,反而每运一次功,胸口的闷痛就扩散一重。血气不运,更令心阳不振,一种透骨的阴寒从最末端的四肢蔓延到脏腑,像一株有毒的藤蔓在疯长一般。
“咳咳……这个,孽徒……”他刚刚经过一处茂林,不远处就可看到尽头平缓的坡地。窅眇的通路两侧,翠帷倾落,可以把什么都挡在身后,若说有什么藏不住,只能来自人本身。古陵逝烟的手紫斑点点,青红脉络横出,惨不忍睹,紧紧地搅着交领处的衣襟。连连接接的心悸怔忡,简直要让他梗死在地了。
毫无预兆地,他想起了西宫吊影,那个一手带大的人,那个无形中背叛了自己的人。
吊影……吊影啊……
悲风越野,雪片如灰,阴脉一开,无路可退,从此前途无想,百年难期。
汝死已矣,吾死谁悲?
“大宗师心比木石,难道竟还会痛吗?”
被人跟踪了多久了?他浑然不察。手指绷得如行将挣断的弓弦,他回身一剑指,“咯咯”数声,连排巨木沿着齐整的切口一路倒地,扬尘中如死尸扑地。一个面目丑陋不堪的异族女子沉肩垂腕,毫无分量地踏着笃定的步伐靠近了他。
烟都大宗师身份贵重,往日里这种卑下之人岂敢靠近?此刻与这个妖女如此近距离相接,古陵逝烟都感到莫大的耻辱。
女子毫不回避如能剖心的仇视目光,凝视端详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大宗师此刻内心有多不甘,小女子最了解不过了,因为,曾几何时,我就被你、和你的徒弟,亲手置于一模一样的绝望里。那段时光,真是须臾不敢忘记。”
古陵逝烟一听这语气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你是傅月影?”
“大宗师识人之能世上无双,但是太晚了。”
“原来耽毒无极宴毁去了你的容貌,你索性改头换面,寻机报复,怨不得西宫怎么都找不到你。”
欹月寒一把擒住了古陵逝烟的下颌,一字一句都还带着毒宴上、她被迫饮下的那些酒的气味,苦比胆汁:“不错!你们夺了我在荼山的一世权力,夺了我无匹的美貌,那么,我也会毁掉烟都!我要让你也众叛亲离,让你毕生所爱对你拔刀相向!因为这都是你的报应!”
古陵逝烟却冷漠沉郁得像是秋叶铺满的大地,嘲讽道:“影后好一盘算计,如此忍辱负重,称得上女中豪杰了。”
欹月寒瞳孔一缩,手劲加重,眼看着一抹深红缓缓渡下对方唇角,淌到自己手背,狰狞地流出一段,滚烫逼人,也像一道伤痕,她浑身都在发出悲鸣。
“……只是,你确定凭你,就能扳倒烟都大宗师么?”
欹月寒手上一松,毫厘的间隙里捏了个决,重重点向古陵逝烟左腕郄门大穴。果不其然,古陵逝烟心狠狠一绞,痛得面色都发了青,喉头沉紧,身体一晃,迫不得已抽出了昆吾支撑,才没有倒下。
欹月寒森沉一笑,唯恐对方听不清似的,语速放缓道:“元生造化球。——大宗师得了此物,一定是如获至宝,昼夜不息地捧在手里吧。”
古陵逝烟想起澹台无竹报告的他拦截霜旒玥珂时被人下毒暗害的事情。元生造化球就是被傅月影得到,又交给了逆海崇帆,再以交质的方式送到了自己手里。原来那时候就被人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