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大宗师厉害,用的都是好东西,且经过了数道提纯,绝对的无色无味,才敢淬炼进造化球的金石珠玉中,只要大宗师催动球体运转,药力自然渗出,且性质温平,日积月累,算到今日,正好发作。”她尖锐的笑容完整地扎进古陵逝烟眼中,“荼山蛮荒异族,烟都大概从不放在眼里,但也就是你们瞧不起的荼山,早就把刀子捅进你心里了。”
大宗师撕心裂肺的喘息渐渐压下,又恢复了凝重悠长。古剑一收,他微一抛袖,青色衣料款款飘拂,“这就是你全部的牌面么?虽然已属难得,但是跟大宗师博弈,你的牌,还是太少啊!”
身体本能地、又像是失控地要往哪里闪躲。欹月寒还没回过神,空山密林中突然响彻滴水四散的声音。圆珠跳脱,颗颗分明,不断击打在树干枝叶上,又连续裂变、交纵,在眼前密不通风地织成网状。欹月寒急速旋身,左冲右突,然而冰冷的液滴仿佛身披银甲的千乘万骑笼盖四野,令她逃无可逃。真正是草木皆兵,把蕴含着裁风切云之利的白色光点弹出,高低音韵如鹤戾、如龙吟,交响成一曲魔音,令她胆寒不已。一个激颤,双膝一痛,膝盖骨粉碎,“通”的一声跪地。
曾经有人告诫她,她太自负。
跪倒的人体突然血花乱喷,仿佛爆炸了一样。但除了热液落地湮没的声音,整个过程掩盖在暴雨声中,显得无声无息。
密林的出口伫立着的人这才慢慢走了上前。玄底金缕的大氅覆着在垂罗锦衣上,缀满溪谷中的淡霭苍雾。翼善冠端端正正地压在过分妩媚的眉眼上,两束缨穗系着白羽,天飘孤鸿,流动着旧时的桀骜不群。腰间墨玉端方,华贵的紫色缨络穿着各色宝珠,莹莹烁烁,一直漫至脚踝。
古陵逝烟似是累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只寡淡地唤了声:“千宫。”
痕千古仿若破匣而出的龙剑,满身霜色,寒如冰峰。他垂眼看了看那具维持着睚眦目裂表情的尸首,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扶着古陵逝烟喂他服下,冷声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知为何,宫无后在一处红厝瓦的院落门前停下了脚步。柴扉歪斜,在冷风中晃荡,荒芜的门庭被剥尽了生气,眼看就要成了狡兔悲狐的洞窟。聚不起来的雪,像是难看的斑癣,一块一块地长在地上。雪光希微,透不出什么亮,酷似他此刻的心境。似乎还能嗅到药圃清苦的药味,刺得他鼻尖酸痛。
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下意识却回到了这里,甚至不是漠留黄昏。是因为他把什么忘在了这里?是青瓷碗里没喝完的茶汤,还是黄绢握在手里的一点冰柔呢?
懵懵然地推门而入,信马由缰地往里走去,不论幽径终点的是他的埋骨之地,还是……
永远等着他夜归的一盏灯。
萤光似的一点灯。
身形瞬间凝滞,一步都迈不动了。天地之间刹那静谧无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心跳,都静止了,唯有雪舞纷扬,满城飘零。
窗内光焰忽地一闪,让人误以为不堪风雪就要熄灭,无由地心惊。
但幸好只是摇曳了一会儿,透出内室物件不真实的片影。
“吱呀”一声,接着是急促的踏地足音,一个个子瘦小的人凭空出现在门口,撩着厚厚的帘子停在那里,眼中也满是不相信。
“公、公子!”那人结结巴巴地喊出这么一句。不是表明尊卑之分的“丹宫”,不是让他深恶痛绝的“宫无后”,不是令他听了只想拔腿而逃的“师弟”,是把他当成家人、想要一辈子侍奉的那个称谓。
于是,不知道多少次的,他被人拦腰抱住。那人勉强及他肩膀,正好侧过脸贴在他胸口,贪婪地听取那朦胧的心跳声,嘴里不停地念着:“公子!公子!”
宫无后向来不信鬼神,震惊之下,试探地抚上那个头顶,问:“你真的……是朱寒?”
他声音在发抖。
朱寒仰面望着他。朱衣落落,如从血海中跋涉而来,泼天的喜悦跟兴奋又一下化为痛苦,公子身上好冷,他觉得正抱着一尊冰雕。眼泪滚滚而落,他抽噎着说:“不是公子让西宫大人来救我的吗?……我也不知道,醒来时就被送回了家……西宫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他说公子一定会来,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管抖抖瑟瑟地胡乱扯下去,“我等了好久,只怕公子不会来!可我又不敢出门去找你,怕会错过……”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宫无后目光在那张娃娃脸上逡巡来回,雪片不断落在他脸上,又立刻融化,分不清是水是泪,记忆模糊黯淡,比照眼前人,让他实在不敢确信。
“公子……不知情吗……”朱寒也是讶然,慢慢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摊开宫无后的掌心,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是一堆红色的碎玉。杜宇啼血,沁土成璧。
就是为了这枚坠子,他还得了师兄的一通教训,却仍执拗地问:“这块血玉真的那么值钱?”师兄说,那块玉传自古蜀国望帝,王血透渍,久置通灵,玉器本就有挡灾之用,而这块千年血玉更可活死人、肉白骨。绝无仅有的宝贝,怎好随随便便就赏了别人……
“当时我怀里就藏着这块玉,可拿出来才发现已经碎成这样了,而我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朱寒抹了抹眼,忽而又想到什么,“西宫大人交待了,怕公子来时带着伤,我老早就备下了伤药,公子快进去服药可好?西宫大人还说……”
宫无后被他一口一个“西宫大人”弄得心都在一瓣一瓣地裂开。他用力一握,攥紧了那堆碎玉。
朱寒也察觉他神情不对,慌乱中住了口,“公子?”
宫无后黑白一片的脑中这时浮现了那人不自然地泛红的脸、掌心不寻常的高温、一路上那些逃窜的人群……“西宫……西宫他……”
他艰难地熬过一串近似哽咽窒息的急喘,霍然转身,直奔烟楼的方向而去。
修夜未央,无尽延展的夜空如同墨色的腥蛮深海,正豪迈地向人间洒下一把一把的蚌珠。
抉择竟会轻于鸿毛,来得如此顺其自然,不问前因、不念后事,他只知道不能留他一人在峰顶。
霜晶如刃,旋濛扑切,不断地划着他的脸,叫他不禁心忧自己是不是已经面目全非,再相逢,冷清醉颜容,亦成了空。
飞雪谢玲珑,温柔万里相送。
他想起某一日微雨烟蒙的午后醒来,师兄替他撑着伞的样子。记取东平山岳在。
东洲群山傲然出现在眼前,像一句牢不可破的誓言。
宫无后定定神,正要再提一口气冲过去,却又裹足不前。
一道金芒通天彻地。紫微惊破,千层云气在孤峰上空盘结,雷光隐隐,渐次透出一个连笔不断的符文,随即一圈一圈地降下光环,密密匝匝地笼络住极顶,如若清静莲池散开的波纹。涵虚太清混成一片,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只剩下浓烈的寂静的杀音。
心肌紧紧一牵,满身奔流的血液燃烧沸腾,一个名字成了长久来对他施下的咒语,在这日月同辉的时刻从身体的每一处涌上了脑海。
在很长一段暗夜里,不明所以的人们会时不时提起烟都的这桩异象,有一种说法就是烟都大宗师抵挡逆海崇帆大军时施下禁咒,才荡平了寇仇,结果夺尽天光,造成了苦境长达数年不见天日的灾乱。
但只有宫无后最清楚那是三清变阵。
有时候他实在是对西宫吊影极尽鄙视,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追随。因为仰慕那人的天地人三才剑法,于是自己排兵布阵也总喜欢卖弄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宫无后改了一篇柳天三清剑阵,他触类旁通,看了一遍就牢记在心,那时,扫花回廊,更漏数声,他秉烛把盏,眼波眉峰都徘徊着清欢。他好像第一次看他那么开心,连自己盯着他看了那么久都不曾被发觉。
然而时光的脸顿时翻作破晓前的全阴时刻。王气之地,乾元资始,殊不知,也是最接近阴虚的户枢,否则如何解释历朝历代王座上氤氛的血腥。阴阳律化,在天为时,在地为气,人为万物灵长,五气运流,故可以经天纬地。欲破军绝命,当行金气。君为乾,乾为金,金位西,大宗师替他大弟子冠礼时取了“西”字作封号,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少君之命,恰如眼前这一抹明黄照影,自初至尽,阴长阳消,果真是万般注定。
云烟过眼,滔滔成流。
二十年宝篆沉燎、罗绶分香。那个人,不在了。
浑身无力,他的世界里天河倾倒,湮没他在深不见底的浊海中,总算给了他万劫不复的平静。
迦楼罗终于炼出了他的一颗心。
但是这一颗纯青琉璃心,要捧去给谁呢?能捧去给谁呢?
第42章 尾声、花影随烟逝
苦境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特别是对于方清宴这个玉器商人而言。
方清宴是烟都人,烟都产玉,过了成年礼的十几年间,他带着伙计们从烟都运出各式精贵的器物玩意,兜售给四奇观外真讲究或穷讲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