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宫!”他似乎不敢相信,“通”一声仆到地上。
这称谓石破天惊又若即若离。
他仍旧沉浸在那首慢板长调的悠扬曲子里,盯着纸笺上的残句,怎么都想不出收尾,恼人呐。
居然一时冷场。
主人的侍童偷偷踢了踢俯首的人,算是鼓励。那人如梦方醒似的再拜道:“小人乃是竹宫早年派在苦境,以烟景楼为据点,替竹宫跑腿办事。谁知,今天有一伙逆海崇帆的教众砸了酒肆,亲人皆落入敌手!万幸丹宫在此,恳求、恳求丹宫相救!”
上挑的眼角凝着料峭的风般,寒冰似的目光不期而遇地撞过来。
“吾已脱离烟都,你们事情,与吾无关。”一句话,断得一清二白、撇得干干净净。
下首的两人俱是一呆,劈头盖脸的一桶冰水浇下,冷心冷肺。
“丹宫……”何谓“脱离烟都”呢?这同太阳打西面出来一样的说法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侍童倒是清楚个中原委,但既然是自己把人拖来求助,总不能就这么把人从哪儿来送哪儿去,便小心地帮腔道:“公子……他们家原也是本分的烟都子民……”
“不必说了。”口气极冷,不容分辩。
朱寒心上忽然害怕,脚底发软,一躬身硬着头皮说:“还请公子看在……”他迟疑,“跟西宫的同门之谊……”
“你再啰嗦,”宫无后声如破空之锐,“吾就把你一起丢出去。”
素色衣摆、轻纱拖尾“沙沙”扫过满地残枝败叶。忽而轻盈步履一顿,低头一看,是一段干枯老藤不死心似的盘踞着,绊住了脚踝,无奈弯腰去扯。结果拖沓的白色大袖在被甩开的时候牵进了错综复杂的灌木丛里,尖尖的枝杈似妖精的爪。心疼那金贵的丝织物,夹缝中求生,还得靠它来装腔作势,故拿出了绕指柔般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解。越是美的东西,越经不得折腾。特别是衣袖上拼的一截泥金地水波纹,那流动的纹路都是金线一针一针缝出,兵荒马乱的年头,弄坏了根本不知上哪儿去补。
庭中灯烛半残,一如苦境处处相似的曲终人散的潦倒。三万日的永夜简直是“绝望”的具象,好比人世间的所有情深似海,见不得光、透不了气,就只好腐败变质成了仇恨、麻木或遗忘。
“……本来无梦生的面子怎么都是该给的,可你也瞧见了,幽梦楼困顿至此,恕香儿我有心无力啊。”
“定位天地人三脉中的地三脉,关乎破除尘世暗夜之灾,于花君也是百利而无一害,还请勉为其难一试。”
“唉,这道理香儿当然明白,但现在日月无光,花灵被迫休眠,若我此时强行运转八品神通之术,那这满园花木必死无疑,何异于杀鸡取卵,这种一锤子买卖三余叫我如何答应?”
“……”
修长指尖最后一挑,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总算脱开,素净的白袖绥绥而垂,枝桠一阵错落摇曳。
“什么人?”女音话音一转,咄咄逼人地转来这头。
“失礼了,不知花君有客,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二人往院外看去,一位斯文公子样貌的男子正抚着袖子,引颈踌躇。
步香尘一下子放缓了口吻,略带惊讶:“竹君?这么久未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快里面请。”
竹君得了准许,这才放心入内:“一路进来都没有见到侍从,不得已非请自入,扰了两位兴致,还望见谅。”
因是三余无梦生造访,所以远远打发了下人,步香尘颔首接受了这说辞。
她此刻有些娇懒无力,迎上去就要倚上身:“香儿还怕竹君忘了这里,何来打扰之说。”
竹君旋步一让,折扇半开遮在身前:“花君抬举了。不知这位是?”
步香尘眼见要扑空,却脚下一个利落滑步,绕着对方的身子转到了身侧,手则自然而然落在他肩头:“这位就是我跟竹君提过的、我的相好之一,三余喽。”一面风情万种地朝那位白衣文士瞟过去。
竹君沐在阵阵香风里,还是觉得不自在,向长身玉立的三余无梦生拱手见礼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幸会。”
步香尘不悦皱眉,可转了转眼珠,还是大度地放他一马。“竹君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可惜这一次,香儿恐怕要让你空手而归了。”
那一端,无梦生羽扇轻摇,客气还礼,却停不下打量的目光。
竹君意外地表现出一派君子坦荡荡,拢起扇骨,往袖中一探:“昔年花君恩情,在下一日未或敢忘。这不,前不久无意中得了个宝贝,想起花君这里一定用得上,紧赶慢赶就来了。”言罢,摸出一块玉琮来。
步香尘富可敌国,天下奇珍见识过不少,一眼就鉴出这是块南方的古玉,质地细密晶润,光如铜镜,不知何方的巧匠以夺天之能琢出发丝粗细的阴刻网状纹路,精湛至臻。“竹君,这是……”
“此物名唤‘地髓’,至于用场嘛……”竹君抬臂屈指一弹,一旁的花圃立现一个尺余的土坑。黄琮礼地,玉器被小心置于其中,竹君复又翻腕一振,覆土如故。
无梦生尚且不明所以,但步香尘莳花有道,立刻觉出幽梦楼原本死意沉沉的地下气运震荡,如有活物流窜,在竭力挣扎脱困。良久,脚下忽传来一阵摇动,紧接着便感到花气升腾,四下浪涌,登时枯木吐新,群芳大盛,满目青碧抽条,一园仲春景色。步香尘仿佛自身修为都又进了一步,不可思议地折枝探看,“竹君,这玉琮竟有引聚地气、涵养百物之功?”
竹君打开细挑翠竹、风姿如神的扇子,“既答应了要替幽梦楼做这护花使者,所幸不辱使命。宝玉赠美人,花君尽可玩赏这锦绣天地、花花世界了。”
无梦生走上来看看步香尘拈着的花,又看看掩在扇面后的那张脸,忽然问道:“冒昧求问竹君,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细致的眉眼微微浮起烟笼之色,琥珀色瞳仁折射清淡的傲气,话却是谦卑的:“在下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介画师。雕虫小技,得蒙贵人青眼,偶然也会得些新奇玩意。阁下冰壶濯魄,一见莹然,若非花君之故,只怕今生无缘得见。”说着又向步香尘致意告辞,“礼已送到,在下就不耽误二位时间了。”
两人回礼,目送那青嵛背影穿花过庭。
步香尘心觉蹊跷。这竹君上次匆忙离开,至今杳无音讯,偏偏此时到访,只怕目标根本就是在无梦生身上吧,还顺带手还了之前的救命之恩。但方才无梦生盘问,他又不接话头,掉头就跑,真真怪哉。
她拿眼去看无梦生,无梦生恰也看着她,“花君,你看……”
“知道了,知道了。”她携起白衣书生的手,一路逶迤地拖进华庭深处,“花气袭人,长夜迟迟,来来来,我们来做点晚上干的事吧……”
浓厚的云系由黛转青,由青转淡,最后晕到一圈金边便到了头。深秋,山里的碧空高而深,太阳尚偏在一侧,抛出辉光千万缕。
走回姑射山地界才发现此刻不过巳时,还不到主人接见臣下的时刻。
人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假笑的皮肉不及放松,更无暇理会一时三刻的差别。
大宗师自那之后没有什么变化。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每日午时之前都停留在花萼相辉楼的书房里,不许人打扰,午后有时会到主殿和光同尘。
但这么长的时间里,烟都封锁,未雨绸缪也一力回避沾惹外界纷乱。无事经营,所以人们在和光同尘谒见大宗师的机会也很少。
澹台无竹前几日被派了差事,此刻回来交旨。时辰尚早,想着先去说剑亭附近的庭园消磨,正巧看到痕千古倚在亭子里,白日饮酒。他的琴已毁,从此不再拨弄乐器,人生的乐事只余下杯中之物。
远远看见他走近,指尖轻叩面前的矮几,盈盈一杯清酒送去手边。
他勾起一个笑容,连唇上的刀痕都无比温存。好意提醒道:“你又比他交待的时间晚了几日,等会儿去了只管痛陈自己的无能,或者他看在你烂泥扶不上墙的份上,少说你两句。”
“幸灾乐祸。”澹台无竹饮了酒,无奈一叹,“罗浮山上那三个人什么时候会去幽梦楼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痕千古轻笑,眯起的眼中都是沉醉:“你觉得他会接受这理由?”
“我知道千宫整顿闇亭一脉操劳辛苦,但你余暇时候唯一的乐趣只剩下一边喝酒,一边看同僚的笑话么?”澹台无竹举袂一抛,还了杯子,“唉,说好的海枯石烂的袍泽之情呢?”
痕千古接住酒杯,放到一旁。“不是不念旧情,而是你我都明白,活人怎么赢得过死人。”
相交多年,却是白首如新的命,一个话头,三言两语就走到了死胡同,两个人都是辛苦。
鸡同鸭讲地挨至晌午,澹台无竹在和光同尘的门外恭候许久,不见大宗师露面,又往花萼楼去寻。
为着人人心知肚明的缘故,人们一般不敢擅入这幢二层小楼,宫人们亦是专挑夜深的时候进去洒扫。
院墙内充斥着令人心悸的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