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怎么还不亮呢?——一个山坳里,一个伤重却独独留存下来的人掩埋在累累尸身之间,肠子像什么奇怪的生物一样流了一地,他无力也无心理会了,只仰躺着瞅着没有一丝缝隙的天际,思考这个过去他从来不曾担心过的问题。
时辰还早呢。从逆海崇帆大举入侵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了半个多时辰而已。可很多人却已经有了天荒地老的错觉。许多历史的重大转折往往都只在一瞬间。
不过他们很多人将有机会知道,这一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都不会亮了。尘世暗夜一百年。
早早得到烟楼指令避难于山中的烟都百姓经过了上一次冰封千里的灾祸,这一次的撤离显得有条不紊得多。他们扶老携幼地涌上熟悉的山头,自然而然地占据有利地形。可惜这一次夜黑风高,视野不清,无从辨别形势走向,只问到风中传来一丝丝不祥的血腥气。虽然总难免会担忧,但他们并不会被真正吓倒:烟都是什么地方,那是掌控整个苦境四时之所,更何况,还有无所不能大宗师呢……
但如果让他们知道烟楼的情形,一万个烟都人大概会有一万零一个要晕过去——大宗师根本不在冷窗功名了。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黑罪孔雀。他在烟楼所在的主峰下找到了杜舞雩,立即乘云带雾而降,却震惊得不敢上前,“祸风行……你?!”
几个时辰不见,此刻的他竟已是满头白发,形销骨立,唯恐稍一触碰,这个人就会灰飞烟灭。弁袭君瞬间悟到那个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你把风元给他了?!”
杜舞雩形同鬼魅,对面前的人视而不见,一步一步还要往烟楼行去。
弁袭君震愕不已:“你当真对我们深恶痛绝,不惜自毁修为,也要助他与我们为敌?”他的声音似一匹裂锦,尖利至极,修长的贯珠因激动而晃动得如满天飞溅的水滴。他无法忍受,一步跨过去扣住了他的手,难以置信地质问道:“到现在,你还要去替他守住烟都地脉吗?”
实在无力,杜舞雩只好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吾不会跟你回去……”
弁袭君一身傲骨也被他困顿中的桀骜敲碎成了粉末,又是气急败坏,又是心酸不已,又兼着些无地自容,煎熬得他不知如何自处。“古陵逝烟……”他恨声从牙关磨出这个名字,左手上的地擘印棱角分明,狠命一捏,割得掌心剧痛。他激愤中一顿足,墨色袍服卷起风霜,削碎了杜舞雩的视线,人已向着万里云霄掠去了。
纵贯千里的风扑面刺骨,杜舞雩不禁屏息才能熬过去,他不发一语地望了望黝黑的夜空,照旧皱着眉,一步一步往烟楼攀登。
黑罪孔雀不过凭着万中之一的感应,拨开万丈烟尘,企图寻找古陵逝烟的踪迹。大宗师狡兔三窟,只要他想躲,便不会轻易露出行藏。他虽急切不甘心,倒也没有完全失了分寸,他知道不久前烟都两宫曾前往西边的一处烟都据点,停顿许久方才转还,当时东井君还曾建言在他们归途设计挑唆。不消想,此时大宗师必是在西去的路上了。他打定主意,一路向西面疾驰,一边不惜耗费功体一环环地打出道道气旋,同时在脑中细心筛过反馈回来的天地之间的波动,绝不放过一丝可疑的气息。
追出去不知多久,在弥漫的杀风血污的浑浊糟粕里,突地让他觉察到一丝清风流泻般的微弱悸动,他心念一动,顿收了汪洋席卷的功法,化身暗夜里的幽灵,亟不可待地追踪着那道气息袭去。
浓雾若素练,裹挟着闪烁的冰晶,飘风不散,灰蒙的色调充满了那双酷似苍鹰的眼。他疾步穿行了一阵,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得其门而入一般。
“事到如今,你还要垂死挣扎么?”他厉声一喝,地擘印嗡然鸣响,一道黑光燃尽,一柄长锏像什么怪物似的自他掌中伸展,脱出沉重嗜杀的形态来。垂坠的衣袖蓦然飞扬如慕,数支黑色的孔雀花翎旋即从袖中划出,如同开天辟地的雷电,直飞向某处。他不再迟疑,金锏纵然一劈,一道凌烈的剑气如鞭抽落,打向那团青黑的影。
只闻前方铿然一声,四周浓烈的雾气与雪片登时被劲风吹散。黑罪孔雀突入了那块黑洞似的阴影中。
人影飘忽,身法流畅,全无重伤的迹象。弁袭君一时间也有些疑惑,但作为多年死敌,他对大宗师的身形气息了若指掌,断不会弄错。他急于取回风元,只恐再拖延下去就会被古陵逝烟彻底吸化,于是金锏激旋,变成一束看不清本来面貌的风,又像是暗流汹涌的漩涡,他腾起的身体舒张双臂,如同降下来的一道雨帘,竭力一催,凶兵撕扯着空气一般,刺向对手。
这一招势大力沉,对方也不得不全力抵挡。两极碰撞,迸出灼热的炎光谢地。
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间,黑罪孔雀清楚地看到一张清俊容颜,一瞬间扬起的青翠流苏丝丝弄碧。他心上顿时被压得透不过气,闪身过去,接住了方才抛射过去的兵刃,就势一个纵劈,更要把人认清。
“你到底是谁?!”他不相信自己会弄错。
“自然是地擘要找的人。”那人迅矫地抽身一退,颀长的身姿若秀林之木,淡淡清氛随着让人眼熟的步法香拂两袖。
弁袭君手握金锏,青筋横纵。他自然想得到这是烟都大宗师生性多疑,给自己安排个影卫护持天经地义。但细看此人容貌、嗓音皆不相像,怎会找他蒙混?一定是大宗师本人伪装,一定是!
“地擘有所不知,寻常的替身之法流于表面,对待地擘这样的绝世高手,只怕一眼就会被识破,故而烟都早已废弃了那种肤浅伎俩。”对方淡定地摇了摇扇子,吹开彼此之间的硝烟气味。
凡能威胁到大宗师的人,其武功修为岂会被区区皮相瞒过。这些豺狼虎豹一个个都仿佛开了天眼,临战迎敌,对一丝一毫的杀气那是何等敏锐。结果在战域拉起的时刻,他们往往更相信直觉而不是自己的那对招子。于是,烟都有这么一个人,他曾长年累月伴随在大宗师左右,如影随形,同进同出,观察入微,记忆他吐息的节奏、真力的流转、一举手一投足时的气韵神华。外在的迥别又如何?这些自负通神的高手,盲人摸象,还不是一次次被他钓上钩?
“在下澹台无竹。”他悠然行礼,“地擘无需遗憾,虽见不到大宗师,但在下的‘一式留神’也学了九成,必使地擘不虚此行,可千万别走啊——”
话毕,弁袭君心弦一紧,脚下却是一松,坚实的土壤突然像波涛一样涌动起来,大地深处传来隐约的咆哮,融化在密集的雪声里。他本能地腾空而起。
但还是慢了,蓬乱如麻的竹竿无视霜雪支配下的冻土,根根破岩裂土钻出,一列列、一丛丛地直指长空,仿佛认得人一般追身穿刺。弁袭君凌空闪转躲避,满目苍翠,都是凶器,险恶非常,他愤而运气,六赋印戒爆起一团剑花,一扫眼前障蔽,急欲脱走。却闻耳后风声发紧,不得已又回身横荡,虚发一招来延阻。
剑气扑了空,澹台无竹看透他意图,预判了来路,脚下连蹬纤韧的竹竿,借着那股非凡的弹力几下扑到了弁袭君身后。折扇一合,聚光一耀,手中便有长剑青碧,密雪萦环,宛然有碎玉之音。澹台无竹举剑,正贴在脸侧,眸中利光一瞬,看在弁袭君眼里,真的与大宗师一般无二。“地擘心急要去找大宗师,那你可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呢?倒不如打赢了在下,在下贪生怕死,也许会说出大宗师的去向。”
弁袭君听他嘲讽之辞,恼怒得又在牙根处磨出“古陵逝烟”四个字,仿佛这就能把那个真是存在的人给咬烂嚼碎一般。
幽篁深,阒寂无垠,夐不可名。竹涛声声,通于云波,兼杂雪霰扑朔之音,遥相闻,若观瀑布。俄顷,青光乍起,远吞平谷,山岳倾圮,江河不流,剑光四散,恍如星落,久之,天籁无闻,亦是不见古人、不见来者。
第41章 四十、兰烟烬(下)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我果断分了两章发出来是对的hhhh今天争取两连发BE版完结!!!
千夕颜一路杀伐,战至烟楼之下时,头顶正有黑云过境,便知道那是弁袭君。可他略微思忖,还是眼睁睁放他离去,并不拦阻。烟都抵抗顽强,但败局已定,圣裁者这一走,不仅坐实了他临阵脱逃的罪名,来日论功行赏、战利分配,更少了一个人竞争。
只是略一犹豫让他看见另一条山道上正慢慢推进来的一波人流,金器撞击的清琳之声随后入耳。看来是梦骸生他们要跟自己会师于此了。
两批人马照着魏坤舆的指引先后攻入烟楼所在的主峰。
仰望危楼,尖削耸天的黑色建筑物好似神君抛落的宝塔,参差漫山的大小宫室如列兵环卫。一路上烟树苍莽,霜雪乱丛,披坚执锐的大队人马沉默向上,手中戈戟剑矢与甲胄在行进间轻轻磕碰,奏出绵延的战音。烟都气候湿润,故难于积雪,蜿蜒的石阶表面雪水很快冻了一层冰,被鞋履踏破,发出橐橐的音响。
沿途人人戒备,诡异的是,尽管此前他们都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才杀出一条血路来此,但进入主峰,反倒一点零星的抵抗都没有,大道长驱平顺,远远都能望见发灰的宫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