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惟恐失了真,于是一遍一遍地反复确认,直到夜已深,直到烟光冷,直到他终于睡去,梦中对影成三人。
第40章 三十九、兰烟烬(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俄春节在家玩疯了,一下子回到七大姑八大姨的环绕中,突然没了写文的手感,然后三天两头被安排相亲,见一个男的得恶心三天,然后卡到现在……悲剧的是俄还爆字数惹惹惹,原计划本章内要给西宫发一个华丽无双的便当,结果发现写到现在便当还没热好OTZ 先、先这么看着吧……盒饭会尽快端上来的……惭愧惭愧,顺祝新年快乐!猴年大吉!(保佑我滚回魔都前表再有相亲了,这年头的男的,跟西宫实在是对比太鲜明,反差太强烈,白天见一面,恶心好几宿OTZ)
当风中传来第一声鸱鸮的尖啸,西宫吊影立刻醒了过来。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室中黑压压的一片,等了一会儿眼前仍是浓墨一般,连本应透着光的隔扇的方位也辨不出来,活像被闷在盖了盖子的井中。头沉得仿佛随时会滚下来,四肢蜷缩了太久,也如同死肉般软绵绵的、浑无知觉。他费力地直起身,抖抖筛筛地伸手到袖中,摸索了一阵,指尖乏力、没捉住那东西,一个白瓷瓶掉到了书案上,又滚了下去,“砰”地摔裂了开来。他喘了几口气,又循着声音去找,些微细小的碎片锋利有如针尖,一触即扎破了皮,冒出一个个血珠来,却也不觉得了,辨别了一会儿,终于摸到那枚剖了还剩一半的药丸,赶紧拾起来吞下去。
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脊椎上通颅脑、下达四体,渐渐又有了气力,目力也恢复了,借着墨蓝色的夜光,他看到自己正对着的北面墙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套梅花、兰草、望春的三条屏,每一幅都附了题款,他眯起眼睛看去,乃是《刘子》中的一句,拆开了各写着:
“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赤。
“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洁。”
梅枝敷妆,红于珊瑚,兰草延蔓,郁郁离离,玉兰新蕊,幽茂恣肆,尺寸之间,画境深纵,豪放的大块留白里,如有流年穿梭。画师原是要赞美君子高洁品性,匪石难转,可就是这样的坚持、这样的倔强,令彼此寸土不让,到最后各自分散,锁在了渺不相关的画轴里。自有孤芳意,槛外不留人,有什么意思。
烟都的夜晚总是静得出奇,像一双合上的眼。然而只是今晚,有飞雪扑窗沙沙直响,有亿万鳞介跳波出穴一般的嗡嗡轰鸣,二重错杂声响突入那向来灵敏的双耳,听来直如纠缠在一起的宿命,连千山峻岳都震得似一波一波地摇动起来。
西佛国经典中曾载有一种名叫迦楼罗的神鸟。传说它美翼招展,宝光绚烂,等闲禽类因畏惧而不敢飞临其领空,极类苦境传说中的凤凰。它日啖五百毒龙,终其一生振振翱飞而不知死之将临,待龙焰破体,命不久存,便上下翻飞七次,涅槃于金顶,焚炎烧天,泯灭其艳丽的一生,最后淬出一颗纯青琉璃心。
宫无后一路跌跌撞撞。朔风迎面不知劲,霜雪加身未觉寒,烟都如此陌生,仰观前后左右都只看到巨木遥岑尖锐的影填充着深黑夜空的下缘。他本是粉墨登场,却不想结局出乎意外地潦倒荒唐。他逃出了烟楼,烟楼也像剜去一块息肉一样割弃了他。站在人生最重要的拐点上,却原来是这样空洞的感觉,身体轻飘得像要飞上九重云海去了。但他一身罪业,如何位列仙班,可还有谁肯腾出空来将微不足道的他打入冥府呢?连这样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一口气逃出烟楼很远很远,距离拉长,心里渐渐连一丝悲伤也没有,甚至连恨意都变得很淡。即使死去,也不具备任何意义,是所谓万念俱灰。
深夜本应寂静的街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步履杂沓,先是有游兵散勇似的一小撮,慢慢变成了成群结队的细细人流,不断往山间隐去。渐趋密集的雪片如羽如席,穿插在慌张无序的人堆里,像被筛子筛着的面粉,万点销魂。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呼叫,有人摔倒了……都如流窜的蚁群。但就算是这样的慌张,也让他感到无比羡慕,至少,他们还有需要保护的人,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他什么都没有,父亲、师尊、朱寒,连师兄也没有了。
宫无后逆向而行,时而被匆匆顾盼的人撞到,他一概漠然不管,直直前去,虽然自己并不知晓要走向何方。
丹宫在烟都久昭丕烈,光是一身赤霞银徽的服色已足令率土叩拜。但这人空具其形,却身单影只,神情痴懵,被人左冲右撞得东倒西歪,像一株望风而靡的野草,实在无法同记忆中的那个贵公子扯上关联。恨不得再生出四条腿来奔逃的人之中,也有慢下脚步回望与窃窃议论的,都不敢确定,又畏惧那人扩散开的阴寒气场、无人近前,扎堆片刻还是跑开了。
“那不是……?”
“什么是不是!快走快走!那些妖人就要攻进来了!”
所谓“妖人”正是逆海崇帆的千军万马。
一朝之间毁于冰楼的雾锁烟迷阵恢复起来却旷日持久,大宗师自得了元生造化球便日夜勤加炼化,以期加速地气还原,却也只修复了不到五成,虽阻了苦境一般平民不得其门,但落在梦骸生、千夕颜他们的眼中,实在就是百衲衣一般的漏洞百出了。
更何况还有刚出关的地擘亲临。黑罪孔雀鸦翅般的大袖奋涌,玄色的翎羽数支像是齐发的箭矢破开了灰帘似的雾气,闪电般地直驱飞掠,两只谛猊昂首嘶鸣,载着他沿着孔雀羽指示的路线疾驰而去,神骏袭乌,一路绝尘。
梦骸生根本不及反应,眼中就只剩了黑风旋起,吹得他一头红发乱舞。“刚刚才无视教规内斗,可你看他哪里把天谕的训斥放在心上,到了这里,照样不管不顾,满脑子只想着祸风行那家伙。这种人也配执掌圣裁之权?”他轻蔑地对魏坤舆道。
“他人的过失不正是您的机会?自作孽不可活,黑罪孔雀纵为创教元老,但他的路,已经到头了。”魏坤舆谦谦一礼,一步迈出了阵列,摊平左手手掌,紫光过处,一只精巧的罗盘出现。魏坤舆人如其名,精通堪舆之术,逆海崇帆四印本质上更是以四谛参悟而得的人生四苦的法印。罗经飞转,天地人三盘自行定位,照出一笼萤火之色。他先观那玄针,竟是定居中线,不偏不倚,无沉无浮,代表此地将有百祥福祉、百世安宁。梦骸生与千夕颜一看,不禁浮起嘲讽的笑来:烟都内乱,实力大损,莫非是在预贺他们踏平这群青连岳、逆海崇帆将要迎来的千秋万代?
魏坤舆对了对方位,随后目视正前一片云絮般的烟雾道:“烟都山势连绵,呈回龙落势,势曲而长,形秀而昂,的确险要。但不论如何复杂,无非是按照洛书洪范所载之九宫布局,且迷雾阵法未成,此去东南正是烟都的破军位,我们由此进兵,便可直捣中宫,也就是它王脉。”
千夕颜顿了顿他的弭禳之杖,念出一段谶语:“峰秀尽无妨,只恐破行藏,雷霆发震怒,后代远离乡。”
梦骸生闻言一喜,骄傲地振臂一挥,下令开战。
不久,烟都境内的寂静山岭突然传出一串惊鸟嘎然长鸣,呼应着金戈鼓角之音,霜翅扑翻,眨眼掠过重峦去。
如有黑色的潮水逆流而上。积了寸许的雪地的空白上乍然破碎,乱点黑泥搅破皑皑的平静。霜满弓刀,给锐利的铁器蒙上一层雾色,但很快,冰冷的锋刃开始破犀甲、触白骨,以人血奢侈地汲尽暖意。烟都群山环抱着烟楼所在的主峰,远望如汪洋大海耸起的层层浪涛,可谓道阻且长,狭路险关不绝,让这场兵荒马乱成为真正的一场巷战。
烟都角部、徵部倾巢而出。他们已收到烟都主事的死令。他们在沿途设障,挖掘深壕,架设机关,推落滚木巨石,延宕涌入的敌手。他们熟知地形地貌,埋伏在每一个缝隙与阴影中,出其不意地突然杀到。悲壮的人嘶马叫混合在夜空下行走的风里,鲜红的液体不断飞溅、泼洒、溶进泥泞的雪地、又迅速结成嫣红的冰,仿佛天在哭泣、地在流血。处处都在地动山摇,山陵崩殂的巨响不绝于耳。
虽打得热闹,但烟都人却发现,他们丝毫不占上风。逆海崇帆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们的计谋,他们不断绕过预计会崩塌的山坳和行将暴涨的山溪,戒备着所有重大的要塞,如有神助。——荼罗无疆。果然他们是为神所眷顾的,他们的神女在彼方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尊者在谛听上苍的天机……迷狂的信众亲身见证了这一切,备受鼓舞,摇旗呐喊,在他们看来,愚昧的烟都人尽皆成了垂死挣扎的末路穷兵。
一方群魔乱舞,一方背水一战,碰撞在一起,如猛兽的剑齿密密咬合。既无溃不成军,也无奇兵制胜,有的只是漫长的、两相拉锯的鏖战。箭镞在空中乱飞,兵勇在雪原上疾走,杀声喧天,连夜幕都无法包庇、快要被捅破的样子。战到酣处,人已麻木,耳中嗡然,余光可见一个个无法区分的身躯在倒下,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这时候,什么国仇、家恨、信仰、荣光,乃至归田的渴望、望乡的思念、逃跑的怯弱……通通都忘了,虎口迸裂的双手只管机械地挥动兵刃,这一刀见了红,嘿,赚大了。除此之外,便是倦怠,人仿佛被丢尽了魔咒的漩涡似的,困在这场重复的噩梦里,除了睡死过去,却怎么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