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旈玥珂眸色如刀,出其不意地割进杜舞雩魂魄深处,她突然尖酸地笑了几声,话中极尽刻薄:“怎么?一剑风徽无动于衷了这么久,现在却想要用保住霜旈玥珂一命来抵消你心里的罪恶感?——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盯着牢牢不放松的那只手:“再不放开,我有的是办法死在你面前!”
古陵逝烟离开了风岛,诧异岛外的雾锁烟迷阵已失效,他停步略微一想,便明白是那个冰楼公主动了手脚。要消化以烟都地气结成的阵法,凭她弱质之身当然办不到,龙宿虽然修为卓绝,但不是四奇观的功体、也是徒劳,能达成这变故的,只有——
他果断地写了一道烟讯传给冷窗功名的澹台无竹。
“原本想要得到风元之后再取出造化球,看来如今可以双管齐下了。”他回望那座孤舟似的岛屿,“公主啊公主,有的时候你也能做点好事呢。”
太阳终于没进了海底。
霜旈玥珂浑浑噩噩地出了驭风岛,四顾茫然了一阵,开始一步一步往冰楼故地走。
日升日落都失去了含义。
阴晴晦明对她也毫无触动。
这个世界的匪夷所思的程度大大超越了她能理解和承受的范围,她一直被保护得那么好,而当亲人一个个离去,那些恩怨情仇一股脑儿压下来,快要把她活活闷死。她累极了,只余最后一口气撑着她还能走回终点。
头顶的黑夜与上面密布的星辰,与在那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充满欢笑的晚上、她与皇兄跟冰泓他们所仰望的,有什么不同呢?
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
哦,还是不一样的。她只觉得满眼的星光比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亮,斗转星移,像仙灵的舞步一样飞旋,留下涟漪似的星轨。
大地也不安分,陌生的山河地貌绵延无际,在四野八荒走马灯一样呼呼地转。
那也不是她的冰楼,没有宏伟惊艳的拱顶,没有朝天耸立的塔尖,只有没在雪地里模糊了棱角的一堆冰柱霜垣,远远看去,简直像一个被活埋的人最后露在地表的一颗头颅,空洞地望着天。
因为没有衰草枯藤,连一个王朝灭亡的悲绝都无法虚掩。
她突然浑身抽搐,摇晃了一下,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诶,小心!”有人那么温柔地扶着她。
她却感觉浑身毛发都竖立起来。
“古陵逝烟!!!”
——不对?……这个人不是。
眼前朦雾遮没,她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
那个人并不是烟都贵族的打扮,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扶住自己的一刹那感受到的,竟是和古陵逝烟一样的气息。
“呃,公主……”他语调和缓乃至愉悦,又分明不是大宗师的那股子阴鸷。
她奋力鉴别着这个人的来路,终于,她瞥到了抓着她的手背上、覆着的一块竹纹衣袖。
瞳孔骤缩。她一咬牙,挣脱了那个人的搀扶,嘶声道:“你是烟都人?!”
“诶?在下离开四奇观的时候,公主你还是个小姑娘呐,居然能认得区区?看来在下确实名动四境嘛……”
不等他铺开扇面、摆一个潇洒的造型,霜旒玥珂杀招已至。
澹台无竹简简单单错身一让。
冰楼公主翻掌又攻。夜风怒吼,刹那间清霜化剑、坚冰为锥、密雪连网,玉宇愁云,素鹤翔集,只愿将眼前之人剥皮拆骨,冻其躯、斩为尘,三魂全灭、六魄尽毁。
澹台无竹一见不得美人哭,二见不得美人怒——前者心疼,后者心烦,结果霜旒玥珂给他来了个双剑合璧。不过他向来素养极好,折扇负在身后,单手耐心地消磨着攻势,一边好言相劝:“……在下当日是多有得罪,但如今公主总算全身而退,冰楼王族一脉得保存续,公主又是雪肤冰肌、姿容貌美,何苦还要拿男人间无聊的政治游戏折腾自己?不止澹台无竹看着心痛,相信冰王在地底也会不安啊啊啊——打哪儿都行!别打脸!!”
霜旒玥珂早已身心俱疲,悲到了极点、恨到了极点,心神再也无法负荷,逐渐身体已经跟不上大脑,招式一乱,意识又更加急切。终于一个出掌打空,人濒临崩溃,摇摇欲坠。
澹台无竹赶紧上前:“你看!何必呢?在下不过就是想问问造化球的事……”
正说着,一股完全不属于这个孱弱女子的纯清气浪震荡汹涌,转瞬间,澹台无竹就被压制得像沸水结冰、飙风颓行。
他俊脸一黯:“看来大宗师猜得不错,造化球果然到了你手里。这可不是你这丫头能玩的东西。交出来,吾便放你走。”他寥寥说了几句,喉头已是腥味漫延。
霜旒玥珂费力地扭头看着他:“呵,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那就得罪了。”
虽然冰楼公主根本调用不到造化球半分的力量,但也绝非他赤手空拳可以应对的了。澹台无竹当机立断、抽剑直劈,滚滚竹叶像暗夜里吮血蝙蝠扇动的翅,漫散交错、翩联飞洒,密不透风,每一片都是一道剑光,把霜旒玥珂倾力撑起的冰之境界切割分解。继而气通一体、光同一元:“一式——留神!”
霜旒玥珂中招瘫倒,血涌如注,漫泼在惨白的雪地,又凝结成红色的冰晶,好似冰楼收藏的一种异域珠宝……雪霰一颗颗打在她脸上。很快她就融化了吧,跟冰楼融到一起……
澹台无竹头痛地想着违抗大宗师留活口的命令会是什么下场,乖乖收了剑,欲要将人带走。
谁知,空气里突然爆开一团不祥的绿烟。
他瞬间屏息、足下一点、荡开数丈。
但是不行,那团谜一样的烟气像有灵气的触角,无孔不入似的,他眼前一黑,一口腥血涌上,顺着下颌滴滴答答、不多时已染透前襟。
——这股香味是……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心如擂鼓。但灵台却依旧保持警醒,调运内息死守着各处关窍,不让剧毒那么快地渗透:还不能死、还不能死,还有重要事情没有告诉他……
拼命挣扎着凝神定气,化烟而散。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霜旒玥珂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长相丑陋得近乎畸形的女子,盘膝坐在她身旁。她不知为什么会得救,亦不知此人来历。她虚弱得无法开口,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残喘着游丝似的那一点气,随时也会断的样子。
“吾一收到你的传信就赶过来了。没有被人跟踪吧?”暗室里又进来一个人,嗓音尖利难听,像谁在用指甲划拉玻璃。
“当然,荼山之毒就算当时要不了他的命,也不会拖过今晚。”
“唉,你还是这么自信啊,明明是手下败将偏还不长记性。那个人要是这么容易就死在你的毒下,断不会留命至今。”
女子用打出暗器的气势把一样东西摔给他个人:“哼,可东井君图谋大业,还不是要靠我这个‘手下败将’!——废话少说,你且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们的那个什么球吧!”
那人轻松一接,拿在昏黄的烛火下细看:“没错。没想到得来如此不费功夫。”他又探头俯视着霜旒玥珂,“至于冰楼公主,这个伤势……的确是‘一式留神’的落招。”
霜旒玥珂瞪大了双眼:“你是……”
“我是谁?——公主将死之人,还有闲情理会一个局外人。”他嘿嘿一笑,“你只要记得,吾是和你一样,要至古陵逝烟于死地的人。不久之后,杜舞雩的灭徽死印就会归吾所有,凤座的仇、冰楼的仇,吾会顺手讨回,你,安心去吧……”
他一伸手,捂住了霜旒玥珂的口鼻。
“杜舞雩,这一次你还肯放过古陵逝烟么?”
第28章 二十七、风回烟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龙章凤函”的说法化用了“孔子问礼于老子”的典故,孔子一向被认作凤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老子则是孔子钦定的龙。则比照大宗师和五姨,故作此语。
【注2】出自《论语·八佾舞于庭》
【注3】出自《论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对、对不起、、、俄、、、俄又爆字数了、、、、、、
没错,我拿苹果顶替了原作的柿饼!!!!我骄傲!!!
杜舞雩突然记起了他伤愈后、古陵逝烟送他回到风岛时说的话。
那天他们登上孤岛,天籁万窍号呼,吹起西溟万里烟水翻腾巨浪,如去天五尺的奇峰,一轮红日似被这海水腐蚀、溶化,将原本海天一色无纤尘的水域染透了红紫。
古陵逝烟似有所感、沐光而叹:“云界飘渺、风岛死寂、冰楼蛮荒,烟都虽有四时,却也总是烟云扰攘、不见天日,号称‘四奇观’,实际上也不过是四处最为极端苛刻的环境罢了。虽远离尘寰,但逍遥喜乐不加多、忧愁烦困不减少,还担着一份为那些根本不知感恩的芸芸众生维系四时平衡的职责。舞雩以为呢?可觉得公平?”
彼时,他刚刚自一生最大的劫数中逃生,心潮不定,思绪混乱,而这个问题太沉重和敏感,他心弦狠狠一抽,只能含糊其辞:“大宗师惯看秋月春风,四境之人,自然是敬天知命为第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