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颇有些失望的样子:“唉,愿赌服输。吾自斟自饮,正好领教西宫绝妙好辞。”
西宫吊影分明感到自己被算计了。
眼前笑意隐动,耳畔清亮的酒液涓涓而流,真正是“向花间,小饮杯盘促”,他不得已抖擞起早已迟钝于诗书的神经努力拼凑。
宫无后衔杯在口,仰面,一饮而尽。视野中是密梢亭亭如盖,流光轻舞,自在飞花轻似梦,在更远的地方,有半幅澄空如洗,一抹微云悠荡来去。那些涌向天际的花叶就如同谁的回忆一般、触手难及,徒然芳菲欲渡。
那是最好的时光。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如神,在他身旁,清绮洋洋:
“猗猗兰无心,皎皎月胧明。
旧忆不成梦,披衣庭中行。
举目花碎玉,回望雁分影。
岂因风霜骤,立雪待春景。”
西宫吊影胡乱念完,大窘,感叹自己质木无文,无趣得紧,以至于无后又躺下去,合眼睡了。
第27章 二十六、风烟怼
海潮汹涌,洪峰如怒,轰然冲撞在如簇的礁石上,炸开万千飞沫,如冰楼终年飘飞不止的雪。这里是西溟幽海,吞光去影,浊浪排空,万顷沧澜阴沉如墨。无数旋风像林立的擎天巨柱成为这里的主宰,它们随心所欲地颠覆一切,在海面极速扫荡、碰撞,似要把天空也撕扯、嚼碎才会止息。厉风怒号,好像无数神灵在大笑,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极尽目力,则可以隐约看到一大团薄雾不知仰赖了什么、没有被飓风吹灭,苍白似乳,犹如无数怨魂在游荡。那里就是霜旈玥珂要去的地方。
她手中是一个精巧的圆球,掐丝织就萦回的风纹,镶满珠玉,流光焕彩,内中则是一团致密的云气,四时枯荣,生死循环,如天轮激转,似地轴争回——一颗元生造化球,以风岛特出的金石为骨,以云界重九第一缕光映照到的霞为媒,润之以冰楼万年封藏的宝珠,佩以烟楼王脉所孕化之玉,代表的是协力守护苦境四时常在的承诺,更有一份四奇观千载的情谊。
然而如今,都成了笑话。
造化球缓缓自霜旈玥珂的掌心升起,无可名状的混沌扩散开去,得一以清、守元资始,如吹醒万物的第一道风。那些桀骜不驯的长龙像受到感召一般,变得顺服沉默;波连如山,渐次退开两侧,中分一线,不振不耸,遥指太清;而那些不久前还在狂欢一般的烟雾,如同受了惊,四下流散,一座孤岛,露出了它作为金枢之穴的峥嵘面目。
彼时,金乌沉落,像一块凝固很久的血迹一样深。霜旈玥珂缓行水上,如步落九泉之下。长长的珠串流苏顺风漫起,似惊蛰的乱蛇,不时打在异常苍白的脸上。她形容枯槁,心却不死,那个叫杜舞雩的人、以及他所掌握的最终审判之力,成为点点火星断续灼烫着那颗心,痛一次,心便跳一次,人就暖一分。
她终于登上了驭风岛。
心火腾燃,烧得她双目尽赤。
她看到石桌边,二人对饮。
“说曹操、曹操到啊。”背对着她的那个人悠然开口,殷勤相邀,“公主,要一起喝一杯吗?”
这声音听在耳里,让她全身有如万蚁啃噬,激烈的恶心钻入毛孔,腐蚀肌骨,一瞬间,她什么都不要想。
“古陵逝烟!!”她尖声一叫,像凶爪挠心。极寒冰气瞬间凝聚,抬掌便朝那个人攻去。
掌势半路被阻。却是一段白色衣袖飘覆在她手臂,再也动弹不得,随即格住她的那只手一笼、一抹,一股大力冲进她掌心,劲风拂面,无法呼吸,她胸口一闷,全力皆散,人软软地倒跌了几步。
霜旈玥珂浑身气血乱走,急喘间惊怒交集地看向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杜舞雩?!你竟然帮他?”她几乎是嘶吼出声。
古陵逝烟端坐着喝茶,二人短暂的交手犹如戏台上的唱念做打,连他一片衣角都吹不起:“这便是公主不识好人心了,舞雩明明是在救你啊。方才他还让吾赌咒发誓地说了一堆,就为了保下你。其实何必呢,吾原本就无意为难公主——当然,这取决于公主要不要以和为贵,毕竟古陵逝烟一生最重剑道,即使被犯秋毫,断无不还手之理,到时候公主的生死可就另当别论了。”
霜旈玥珂听得睚眦俱裂,死死盯住杜舞雩的脸说道:“杜舞雩!在你身后的这个人,就是谋害凤座、覆灭冰楼的罪魁,你身为四境刑名之主、执掌死印,不就是为了惩恶锄奸?你竟然、竟然要助纣为虐吗?”
杜舞雩沉默了一阵,却只说:“杜舞雩对不起凤座和冰王,更愧对三境百年相交的情意。”
霜旈玥珂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死寂片刻,她才听明白杜舞雩说了什么,盛怒道:“你居然是要放过他?!”她跌撞地向前跨出一步,紧紧扣住他的手,“凤座、皇兄和冰泓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冰楼上下那么多冤魂!只杀他一人尚不足以平恨!而你!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了这么久,到现在大义当前,还要枉纵这个恶人!你如何对得起‘一剑风徽’之名?你如何配得上拥有的权力?”
杜舞雩眉峰深锁,表情扭曲得近乎狰狞,似乎什么极大的苦痛填满了这个躯体,让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他只能微微垂首,像是在对全部的过去与未来忏悔。灰色的眼瞳沉淀了太多霜旈玥珂无法解读的东西,她只觉得像极了一对经年磨损琉璃珠,夕阳就在他们身后燃烧,却无法在这双眼中折射繁采。她直觉知道杜舞雩不是没有感情、没有触动,但有什么更大、更沉重的东西在钳制、碾压着他的思想。这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潇洒忘机、儒雅沉稳的前辈贤者。她突然悲伤起来。
“我知道,一定是古陵逝烟胁迫你对不对?你的犹豫、你的苦衷尽管说出来!四奇观都已经瓦解,你还有什么好顾忌?”
杜舞雩深重的呼吸都似染着余霞般凄恻:“四奇观过去一直逍遥出世,但它终非无本之末。公主,在四奇观之外,尚有天下,为天下故,杜舞雩不能妄动禁力,求你明白。”
“一剑风徽好大一顶帽子!什么‘天下’?‘天下’在哪里?你不要用这种含糊大道替这个奸贼遮掩!你不作不为,却还口称道义,何其可笑!你与这个罪人又有什么差别?”
不知被什么刺痛,杜舞雩明显地剧颤了一下,脸色青白如纸,丧气失神,那大袖上的云锦回文、衣缘上的玄理纹章都一层层地失了色,整个人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灰蒙。
“公主所言甚是,杜舞雩很早之前就已铸成大错,心甘情愿囚困在此,以期稍稍弥补往昔罪愆之万一。”他声音沉重,像一块块玻璃从高处坠落、再摔成粉碎,“试问,一个永世服刑的罪人,如何还能判定他人的罪与恶?”
霜旈玥珂脑中嗡嗡作响,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胸口的那点火也跟着熄了,心已死,意难申。
这时,古陵逝烟发话了:“公主养在深闺,古陵不妨告诉你一句,世间的善恶曲直可不像你想的那般一分为二。永远不要拿圣贤书上那些骗人的道理当作指标,殊不知自己已经错得离谱。凡事一动不如一静,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安分守时、自适求全而不是自以为是、与天争胜才是正理。”
这话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的,两个人的脸齐齐铁青、一般无二。
杜舞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一字一句都像在胸腔里压榨而出:“大宗师,您可以先请了。”
古陵逝烟起身,笑意像深渊一般:“唉,难得找好友谈天,这么早就下逐客令。也罢,公主一向脑子都不够用,还请好友多多点拨,这么不通世故,将来找不到夫婿可如何是好。哦,对了,舞雩,方才的提议还请考虑一下,古陵敬候佳音。”说完,略一欠身。
“你要用风元来换取烟都庇护之事,吾不会答应。”杜舞雩神情苍白得接近破灭。
霜旈玥珂本已颓丧至极,竟生生又被这句话激得震惊不已。
风元等同杜舞雩的功体修为,一旦交出,则同废人无异。她脑中混乱不堪,什么叫“庇护”?有什么人会需要只身登临天榜的一剑风徽被逼寻求外力援手?
“唉,好友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嘛。虽然对别的人,古陵一向没什么耐心,但对舞雩你,吾会等你最后的选择,且等多久都不成问题,毕竟你我知交几世的情分,值得吾以至诚相待。”
杜舞雩见他那么气定神闲,怒愤填膺,几乎呕血:“话说得这么好听,但你只会接受你想要的那个选择,与你一贯的巧取豪夺又有两样?”
古陵逝烟抬手捋了捋脸侧的长缨,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道:“从结果上看,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但是从过程上看,已经给足好友面子了。”他沉沉一哂,“这已经是烟都大宗师所能回报这段情谊的极限。请。”
说完,他丢下孤魂野鬼一般的二人,化光而去。
霜旈玥珂犹要去追,被杜舞雩抓了个死紧。
“放开我!”她厉声叫道。
“古陵逝烟还没走远,你不可以离开风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