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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 完结+番外 (安零)


  西宫吊影也不虚作挽留,大方应承:“前辈心念天下,西宫吊影钦佩万分,自当相送。”
  那边论剑正酣,飞柳与知柳勉强两人结阵,倒也配合无间,一人呼,一人应,剑下柳风飘摇,乱拥面前,柳峰翠碧色长发亦被吹得轻轻飘拂:此情此景,让人不敢回忆知柳、飞柳两人当日随时都要死去的样子。
  西宫吊影见他神情动容,忍不住叹道:“道门虽讲究相忘以生,但前辈亦兄亦师,同门手足情意比之寻常人家更显亲厚。”
  柳峰翠谦虚道:“不才三柳,幸睹双璧。”接着又正色道,“吾三人相与莫逆,又怎堪临尸而歌。……”
  这话头一开,二人不知不觉就长篇累牍起来,微言大义,家常琐事,简直高山流水,相见恨晚。
  “……为师兄者,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师弟不听话;最最痛苦的事情,则是不听话的师弟有两个。”
  “依晚辈愚见,为师兄者,最最痛苦的事情,在于师弟虽然只有一个,却打不过。”
  听着闻言一惊,陷入沉思,最后点头称是。
  “未雨绸缪”虽然号称是烟都退守之地,但规模宏阔,丝毫不见逃难该有的落魄与慌张,古木深隐,楼台半露,庭院深深,帘幕无重。西宫吊影与宫无后分居在花萼相辉楼的东西两阁。夜来凉风入户,月临如霜,二人聚在书房里。
  西宫吊影随手翻几页《公羊传》,有一句没一句的,却见宫无后一页页纸上笔走龙蛇,胸有成竹,容色寂定,文不加点,那样子像极了信手涂改世人生死的冥神。
  自从冰王一战,无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原先那些歇斯底里、随时随地都想要挣脱的怨愤都被他卸掉了。他看见他沉默或迎敌、唇边染笑,他听见他对自己说话、字字句句,他看见他在看自己、一般情冷,却感受不到那些曾经的激烈情绪去了哪里。书房中红蜡斜点,烛光不定,炉中点着荼蘼暖香,一股白烟直上,所有的光与影似乎都最终吸进了那双眼——曾经是一种冷极而炽,现在却尽数掩藏,聚成了瞳眸深处的一点。西宫吊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无后让他害怕,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生命一般重要的人,却再不指望能了解了。
  房中静得只听见书页窸窣之声。突然一页纸像个什么奇特的暗器般“嗖”一下飞到西宫吊影案头,他反应极快,左手一探就接到了。
  “如何?就算那两个人武功稀松平常,吾一样可以把柳天三清变的剑招、走位原封不动地写出来。”他自幼苦练百家武学,故仅仅凭借一招半式就可以判断接下去攻守最优的走势,继而解出一本完整剑谱。
  西宫吊影扫过两行,恍惚着微微笑道:“毕竟宗师第一得意门生。”
  宫无后不以为意,只管拿笔蘸墨:“大宗师第一门生就在眼前,不敢造次。”
  于是各种心事拥塞在胸,西宫吊影突然就有些泄气,笑着说:“忝列门墙罢了。”他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放任自己软弱下去,“从两岁入烟都,师尊看你的那种眼神,却一次都没落在我身上。”
  宫无后下笔不停,脑中似有一本本剑谱翻飞,剑光交错,一套一套招式行云流水地倾到笔尖。一个门派苦心孤诣得来的武学精华,在他眼里亦不外是拼凑一堆积木。他越写越快,脑中剑阵渐次成型。虽然是不折不扣的纸上谈兵,但字里行间的杀意却在意识里变得那么立体,催得他敌对的本能在百脉中奔流,心跳也越来越急促,神魂难收,内息渐乱。
  突然,握笔的手被人抓住了手腕。
  西宫吊影到了夜里时常发烧,故而掌心格外烫一些,这会儿被他捉住,顿如被烙铁触到,激得全身肌理在一阵炎寒交迫下战栗起来。
  然而西宫吊影声音如常,只道:“我知道师弟你武学天才百年一遇,但摹写剑谱太耗心力,你无需急于一时。”
  他音色淡淡,却清冽如金风过寒林。
  宫无后略定了定心神:“可是西宫不是正等着拿柳天阵对付杜舞雩的灭徽死印么?”
  西宫吊影松开手:“杜舞雩被烟都牵制了那么久,一时半刻不会找上门来。原先我担心的是中原正道会注意到四奇观的异动而对烟都不利,但拜师弟所赐,烟都目前不会是他们首要针对的目标了。就算还有人存疑,如今势头渐起的道真三辉也会卖我们这个人情。外无敌国外患,烟都有大把时间恢复地气。”
  宫无后把笔放在笔洗中漫不经心地涮着:“要说耗费心力,怎及得上西宫你。大宗师有意让你外出散心,却还一路筹划谋夺剑谱。”他一皱眉,忍不住脱口问道,“西宫这般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西宫吊影被这一问弄得有些错愕。他慢慢走回自己桌前,把摊着的书慢慢合起来,碧色的一双眼,如观沧海的深敛。“我从小就看史书,那些五霸、七雄之类的合纵连横固然精彩,但是,还有众多小国,也在世事无常中浮浮沉沉。他们有自己的礼仪、崇拜的神明、传世的经典,你知道,就像小小的烟都一样。但是,因为太过弱小,就如这烛火,也许强敌随便呵口气,就湮灭无存了。而在那些胜利者记载的史传里,那些小国可能就是毫无生机的一行字,百年以降,书同文、车同轨,什么都不会留下。所以从小,我就很害怕烟都有一天也会像这些小国一样。这个武林、这个天下,太残酷,一时得势的也许明天就被夷平,渐渐地无人再提起他们的存在,但事实上,那里一定也曾出现过绝代高手,比如师尊、比如你,但是,因为你们生于烟都,而不流于中原正统,有太多的人就像我轻易合上了这本书、皆为过眼烟云,什么痕迹都无法留下。我不甘心。师尊当然更不甘心。所以烟都必须一统四境,才有更多机会活下去。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也能握有制衡中原的筹码——只要能制衡就好……”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情绪不免激动,一时气力不继便停了下来,接着深吸一口气,流露一个自嘲的笑来,慢慢转身往外走了。
  宫无后一直望着笔洗中一缕一缕云烟似的墨,安静许久了才抬头去追看那背影,却只剩一段衣袖,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侧。
  他烦躁地丢开那支笔。
  可笑他当日还想着靠冰楼一战还清那些债,可如今看来,怎么好像平白无故已经欠了别人一辈子了。
  这日午后,朱寒困得趴在外间睡得鼾声大起,不时咋吧咋吧,口中还念念有词。宫无后犹在揣摩柳天三清变的剑谱,偶尔被这声音一扰、分了心,一下子一股沉重的倦意涌上头。知道自己凝心太久,日以继夜,只恐劳神太过,反而欲速不达,便撂开了纸笔,慢慢踱到朱漆栏杆前。
  但见晴阳如泼,却因为时气诡变之故并不怎么酷烈,而庭院中碧树蓊郁,苍翠若滴,更有一架一架红色、粉色、白色的蔷薇,织锦堆绣一般,攀援而上,盛开如海。时风拂过,花影扶疏,露出了那个卧在碧草芳丛中的人来。
  宫无后心念一动,遂旋身而起,无声无息地就飘到他身边。
  西宫吊影难得没有戴冠,一把栗色的发丝随便一束,婉转绕过修长颈项散到前襟,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上面,浮金点点,波流光转。盛放的蔷薇如笑靥,似都在偷偷看这张不易亲近的、清峭的脸,连那眉峰都好像柔和了角度。落红成阵,几瓣正打在他素色的衣服上,柔软的花蕊愈显繁艳。
  空气里满是甜香如醉,却教一袭清气冲和,变成了难以描摹的幽朗气味——原来是一旁的大石上,余杯未尽,细品那酒香,应是荼蘼酒无疑。
  宫无后也学着他的样子躺在一地花叶如茵上。
  西宫吊影睡眠极浅,似有若无一点动静,立刻惊醒。
  却见身旁暗红色散发如瀑,肆意流淌,随意披上的浅金的氅衣,薄如蝉翼,透出里面金缕盘凰的朱红单衣来,日光下辉火明灭,烟影浮彤,直如傍晚云蒸霞蔚一般。宽大的衣袖重绫叠绮,凉风出入,像休憩时收敛的凤羽颤颤翕动。正朝他微微转过来的侧脸如玉妆成,略带慵困之色。永远那么精致的细眉之下,眼若点漆,一点朱砂如殷殷血珠垂落挑起的眼角,凄迷难言,整个人就如同微雨后的牡丹。
  时间都模糊了节奏。正好有一阵风过耳,他顺手拂去吹到脸畔的一缕长发,轻声叹道:“看书看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身旁翻了一小半的《公羊传》有几页已经被压出了折痕,正要坐起身取拾那书,却叫人拉住了衣袖。
  “有好酒岂能不行令。”
  “啊?”
  “呐,以你我身上的落花为算,多的人则胜,须赋诗庆贺,少的人么,自然是罚酒一杯。”
  不待抗议,宫无后已经坐起轻抖羽衣,撩起一把数了起来,不多不少,整十枚。
  西宫吊影无奈,也坐起来低头去算衣裾上落下的零星花瓣,竟也是十片,死里逃生般地松了口气:“一样啊。”
  宫无后却狡黠一笑,细指探进他冰凉顺滑的鬓间——竟又拈出一瓣。
  一点嫣红像在他指尖凝固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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