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一边轻快淡然地转出了门。
一只瓷枕追身而去,可惜力道不够、更失了准头,一举砸到了门框,白花花地崩成了无数片。
朱寒大约是找到了依靠,终于放心大胆地抱着他的主人、把数日来的悲伤倾泻出来,直哭到昏沉沉睡去了。
这会儿他倚在门边,蜷缩在安稳的梦里,好像掉进陷阱的无助的小兽。
宫无后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即便被古陵逝烟、被鷇音子、被疏楼龙宿打到毫无还手之机的绝境时,也不会这样的无力。
他的剑,从来不是为了守护,剑气所向,原来只是一片荒芜。
太阳下去,夜风凉,带着暮烟惆怅,潜入明堂。
红|袖宽博,被这浅浅的风无心地拂动,看上去就像一对苍鹰的巨大翅膀。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头盘旋在朱寒身边的鹰,什么都做不了,而只是默默地等着他,等着他死去,在自己眼前死去,才能没有顾念地振翅飞去。或者,索性现在便杀了他,那么他自始至终都是安然的。
又或者,把这世上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一起毁掉吧。
赫然红光出鞘,锋芒向后一扫,霜雪般的寒冻剑气冲天而起,朱剑铮铮鸣叫着向中庭的淡淡人影笔直飞去。
来人不动如山地捏起剑诀,指尖微蓝一点,不紧不慢,正阻住剑尖的来势,二重真气对冲,便好似旭日出谷,刹那间喷薄出万丈霞光来。
朱虹被震得激旋上半空,正被腾身而至的红衣人握在手里,就着凌空之势,披离破艳而下。
劈斩、横挑、回刺,连云挽月的一组绵长剑光,皆被人用渊渟岳峙般的宏阔稳稳挡开、推回。二人对战的方寸之间冲起荡荡风尘,恰如水中莲,重瓣绽开,又瞬间凋零。
两条人影聚合离散,淡烟绛雾,绚丽相接。
素衣剑者忽的起右足上前,蛟虬跳波般的腾跃,像一簇雪浪轻易困锁了那束云霞妙舞。指尖灼灼青光追锋而去,剑风凛凛,气动八方。一剑未尽,二剑、三剑接连,延绵激变,却都是一气贯之,似疏而密。
招式并不难,但对方深沉的内劲灌注指尖,却让那些至简至拙的动作变得无可拆解。这种感觉好像闯入了空山幽谷,重峦列天,千嶂蔽目,中又有浩瀚烟云、往来缥缈,掩映出消磨人心的水软山温。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受困于烟都阵法的那种惶惑,心终于一点一点坠了下去,直落进对手一路进逼的深渊里。
又一个横劈的剑式被阻,对方略向右前进半步、同时利落地微一侧身,于是那闪着幽蓝光斑的一剑指理所当然地回势击向他左侧空门。
太熟悉的套路了,练得滚瓜烂熟,脑中瞬时飞过各种解招的路数,但莫名的,哪一个都不想用。
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轻轻一磕,便粉零麻碎,风吹辄逝。
垂了眼帘下去,朱虹直落,冰冷得似没了生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落处正是那修长并指随意捏出的苍劲剑诀。
痛到了极致,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他轻噫一声:就这样吧。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千宫看见竹宫衣衫不整,于是引用了《世说新语·言语》“边文礼见袁奉高”的典,边让见袁阆仪容不整,袁阆就说“当年许由见尧的时候,一脸坦荡,你衣衫不整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是“你穿成这样,是因为我德行不如尧嘛”,边让回答“因为你刚来,所以尧德还没来得及彰显,贱民我就穿成这样了”。千宫用这个典讽刺竹宫,同时还挖了个坑给他跳。
[注2]西宫这段话化用的是《世说新语·排调》“别驾见诸葛恪”的典,原故事里一人要见诸葛恪却一直被拒绝,好容易逮到他,惊喜得大呼小叫,诸葛恪骂他“老家(豫州)出事了吗?你叫什么叫!”“老家君明臣贤,没出事啊!”“就算是唐尧之时,还有四凶作乱哪。”“对对对,不光有四凶,还有个不孝子丹朱。”是用丹朱讥讽诸葛恪。西宫只用了“唐尧在上,四凶在下”的前一半,是为了自然引发竹宫顺着这个典故说出“非唯四凶,亦有丹朱”的后一半,然后触怒宗师。
诶,真的很奇怪诶,我本来想着让丹宫被师尊揍到吐血三升就回去闷头大睡,但是写啊写啊,手一抖,莫名怎么人就倒师尊怀里了捏……我只能说也许我此刻的心境比较疲软,连累丹宫也跟着示弱;但同时我又觉得以他刚极而折的性格,好像到了这地步脆弱一下也无可厚非……唉,我也不知道啦~~~我后面重读一下再斟酌个结尾吧,叹气……
第22章 二十一、雪消云埋尘烟尽(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丹宫那一倒我彻底懵了,揣摩了许久大宗师的心态,又揣摩了许久丹宫的心态,真正的自己挖坑自己埋啊!感谢启航桑的提点,总算我没写出“大宗师抱着丹宫问‘无后我该拿你怎么办’”233333【尼玛这梗我笑了一夜哈哈哈哈哈哈
以及第二卷 终于要收尾鸟~我得给冰王一个盛大的退场,于是动员全横店老少充当群众演员,展现我大烟都的欢脱(?)场面,以及冰王啊冰王,之前没能施展你的冰封千里很郁闷吧!来来来,作者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你好好封一个!然后就安心退了吧!
冷窗功名的孤灯熬了一夜,天亮时终于油尽,火苗一点点小下去,最后“嗤”一声变成了青烟一缕。
炉香沉寂,古陵逝烟出神了一夜,最后莫名地开始一列一列看那紫金炉上金字写成的《心经》。
纵横半生,不论何种情境,他早都可以心无挂碍,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但宫无后突然失去意识倒在他怀里,他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惘然。
直到那荼蘼香气像是溅起的水花扑面,他才恍然回神。
一向都只看他抚剑而行,烟霞染天,骨冷神倨,傲睨苍生,就算是衣袍上随便一块绣片都有如凤麟般华彩光艳。从不知认输、退却为何物,即便饮恨吞败,亦只是在盛烈燃灼的斗志上再添把火而已。
他从没见过宫无后这么脆弱的样子。浓长的睫毛像蝴蝶合拢的翅膀,在玉石一样苍白的脸上拖下阴影,斜阳无动于衷地照拂下来,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伤。红衣层染,却保不住他身上任何一点温度似的,触手之处,只觉冰冷——他明明已经在最后关头收招,此刻却仍像抱着无后的尸体。
心头先是瑟瑟一疼,弹指间的空白之后,就翻滚起一片波涛汹涌的怒意。
身为血泪之眼的持有者,轻易便可突破常人数年乃至十数年才能逾越的瓶颈,平步青云,少年得意,放眼武林,除了几个老不死的还有谁可为敌?身处尊位,随便跺跺脚,就可令烟都地动山摇。你要怎么兴风作浪,也都随了你,烟都倾城奉陪。便是一心要复仇雪耻,只要你做得到,古陵逝烟的命随时等你来取。——这天下究竟还有什么能拦阻你?究竟还有什么理由脆弱?
恰如天赐灵璞,大喜过望,琢之磨之,美玉将成,哪知痕瑕陡生,震愕不已——大宗师从未如此挫败,手抖心颤地不觉暗自痛骂了那个不堪大用的徒弟一夜。
临了又想到了一个名字——朱寒。只是这么一个小角色,就轻易招惹得丹宫神浮气躁、心志动摇,断不可留,绝不饶恕。他几乎想立时把金无箴召回来,让他把那一百八十多套刑罚在这个下人身上挨个用一遍才解恨。
入夏之后昼长夜短,方卯初,曦光已经薄薄地在直棂窗上敷了一层亮色。
庭中窸窣一阵轻响,古陵逝烟微一抬眸。他心绪不好,说出去的话罕见地生硬:“你又跑来做什么?回去!”
来人正要开口就被堵了个严实,一下愣了神,张张嘴,又说不出话。
大宗师正一口气梗在那里,心火大炽:怎么教出来的人没一个让他省心。“这里没你的事!竹宫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四下里静悄悄的。
古陵逝烟话一说完,又觉失悔。
不过多年默契,非一朝一夕养成,尴尬的静默中,西宫吊影容色不变,淡淡笑道:“是徒儿多虑。宗师身边总是能人辈出的。”说罢微微一礼,静静转身去了。
满庭枝叶婆娑,晨烟缭绕。他背脊挺直,步态端重,长发一束直直垂下腰际,越发衬得人亭亭款款。
古陵逝烟望着那身影恍惚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西宫吊影话里的意思,可人已经走远不见。
宫无后仍是天光大亮了才悠悠转醒。
梦里好像又见到自己父亲了。
其实他很少梦见生父。一方面从小被教导食不语、寝不梦,另一方面他与生父的相处时日太短,两岁前的已经全无印象,五岁时的太过惨烈痛苦,可资入梦的素材少之又少。
他起身坐着,努力还想抓住些梦境的残片。大约还是那年冬天父亲抱着他欲逃离烟都的情形,影影绰绰的迷阵中,什么具体情节都没有,但似乎能听到一声一声清晰而有力的心跳。那么熟悉的节奏,让人顿生无穷的安全感,好像即便是天涯亡命之途,在这人身边,也一定能找到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