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血红的剑锋刺破身躯。
那是冷血动物才会有的狠戾与精确,不知这锋刃上已经染过多少人的血,才能令剑者甚至背对着他也能反手一击致命,连一点多余的痛觉都没有。
就差一点点而已。他还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就差一点点。
冰雕的笛管一顿、接着滑出一个颤音。
然后一山高过一山的欢腾的声浪填溢山岳,迅速掩盖了这方寸间的一切动静。
宫无后手腕轻扭,抽回长剑,古陵逝烟也正回锋归鞘,遂两道剑花并开。
朱虹剑走轻灵,宫无后又一贯精雕细琢每一个动作,即便是收剑也舞得吹花绽蕊,加之剑身佩玉衔珠,更是艳光四射,鲜耀阳春。
百代昆吾却是古剑沉沉,被人举重若轻地一带而过,风不惊,尘不起,韬光晦玉,欲辩无言。简化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可以支配一切。
二人为师为徒,默然相视。无非是大宗师稳操胜券,等来了一个如约而至的胜场;无非是做徒弟的再一次照着师者的意志,完美演绎这出对手戏,经典曲目,烂熟于心,还有何可言说?
古陵逝烟瞳眸中似有风渡五岳,一瞬不瞬地定定看向宫无后。
宫无后对他最初的印象便是关于这双眼,年幼时初初一见,觉得这眉目好生精致漂亮,可再往深处瞧去,便见眼光尖锐,如刀似锥,看得他怕得要命,一慌神就躲到师兄身后去了。二十年光阴磨洗,他渐渐看淡了那份凌厉,而这双眼愈发像是水中养璧,浮泛着雪晶冰魄般温润而泽的光晕,却是,久视而忘情。
当不自觉卸掉了满身的敌意与抗拒,只单纯地看进那双眼,于是他就觑见了那么清晰的,宫无后的影。
原来如此。
有如红炉点雪,豁然神通,心境大开,白日飞仙。再回想经年岁月,牵扯纠葛,真如宗师所言,尽是“小女子情态”,顽童胡闹,贻笑大方。
古陵逝烟的命门其实早就在他手里。
他垂眸一笑,笑中是千帆过尽,是雾消云散,是柳暗花明大彻大悟。
而看在古陵逝烟眼里,这笑容太过晦涩,浓淡深浅无从揣测,倒如佛祖拈花一叹。只是宫无后眼中重又聚起的华光冉冉,他绝不会认错,依旧是那么直白的生死分野、存亡两判,丹砂一点,伏火十年。他师徒二人总是不得善终了。
宫无后把剑立在一旁,随手自中衣上扯了条雪缎,走过去携着古陵逝烟一样冰冷的手,把那腕间的伤口包起来,一层一层,紧紧扎牢。
好一番前世注定的冤孽、百代轮回的痴缠。
西宫吊影长长舒一口气,冷汗流了一身,风霰萧萧,冻气侵体,人激凌凌地哆嗦了一下,险些站不住,朱寒眼疾手快地扶着他。
远远眺望着那师徒二人静静地隔着一段咫尺天涯相望眼,仿若人生初见。
四目交汇间缓缓流动的,只是相顾无言,抑或是一场漫无边际的赌约。
他无从知晓了。
雪势渐收,剩万千玉屑,尚且飘飘洒洒,成为他在人声鼎沸间唯一能感知的声响,也是他与那两人之间此刻仅存的一点牵连。
烟如岚,花如幻,生如魇,死如眠。
千般万种的过往皆葬身他们脚下。
还有一场胜败未分,还有一局迷阵待解,且必得是势均力敌,待到烟冷红燔时,才不相负。
第24章 二十三、烟波江上枫散绮
作者有话要说: 不靠谱的作者对不起大家!写完第二卷 之后可能因为长时间睡眠跟三餐都不规律,导致胃炎犯了,还顺带发烧了好几天,所以耽搁了进度。实在抱歉呐!跪地磕头。所以这一章就写点开心的事情吧?(^?^*)
感谢启航桑提供的各种偏方,已不药而愈。以及,你顺便再瞅瞅这章里面西宫的那一小段够不够虐,为啥我自己读来毫无感觉,我还得想办法再改得惨一点。。。。
大概许久没有动笔,觉得写得好烂啊好烂TAT 大哭着跑出去TAT
啊对了对了,桥上相遇那里应该有两宫联句的,可我从昨儿晚想到现在都没憋出来OTZ 我忍不住先发了,发完继续憋_(:зゝ∠)_
昏昧的殿堂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正中墙壁上样式繁复神迷的圆形图腾。在难解的一圈上古文字环抱中,四个制式相同、造型各异的圆形纹饰,分绘灵草、鬼瞳、佛手、三剑,对应着四方的位序,彼此交叠分列,如漩涡、如轮|盘,更如同不怀好意的诅咒。暗金色的辉光流布其上,令人奇怪的是,左侧的那个三剑交织的圆,却是黯淡无光的。两侧沉重的幕幔拉起,远观则像是一只半阖着的眼。正前方利剑神锐环抱拱卫下的御座已经虚席良久,依然焕映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其下左首位上端坐着一个倨傲男子,因光线昏暗,他一袭深衣,不辨浓淡,直如一个团大的阴影,慢声对殿中人道:“冰楼没落,冰元亦为古陵逝烟吞并,接下来就轮到祸风行,可是东井君,你到现在连驭风岛外雾锁烟迷阵的解法都没有探到,光是跑来通报烟都统一四奇观进展,有何意义?”一字一句,拖沓着自上而来,听不出喜怒,安静的厅堂里只闻那人头上累累贯珠轻轻曳动之声,细细碎碎,听得人心里发毛。
一个形貌猥陋之人立在下首,闷头回道:“烟都对吾盯得太紧,最近稍有放松,才找了个借口回来,否则再要等这样的机会,只怕耽误了圣裁者的大事。至于烟都阵法,都是应时应地而设,吾没有机会亲至风岛,所以无从推得走法,也忠告圣裁者不要贸然前往:就我所知,凭一己之力成功穿越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欲寻亲子的人父、二是为求暴利的商贾——显然圣裁者不属于这两种人的任何一种。”
上位者不作声,只低头赏玩着右手食指上锐利的护甲,深紫袍服上麟麟亮片晃成一团光斑,打在那人的余光里,像午夜深海上破碎的月。
那人把一个古怪笑意压回面皮下继续说道:“不过要找祸风行的大有人在,自有别人会替圣裁者破除阵法,还请再给吾一点时间筹划。”
“如你所言,冰王之死乃是古陵逝烟与宫无后联手所为。此前你一直声称他二人仇怨已深,积重难返,近期必有萧墙之祸,如今怎么看都是前嫌冰释之象,东井君许诺的渔人之利,焉知不会就此变成你我坐以待毙?”
“这……”那人一时语塞,“当时情势危急,为求自保,二人妥协、互相利用也是有的。但宫无后乖戾性情已成,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这一点吾太了解他了:无论过去多久,每一天睁开眼,想到的,永远都是要手刃仇人。自然,吾也会提醒宫无后这一点。届时,必是二虎相争,两败俱伤。”
“……百代昆吾与女娲血泪,一阴一阳、一静一动,将是我等大患。”上位者语锋森凛,已透杀伐之音,“决不可让二者联手。”
对方唯唯称是,就此退下。
出了神殿,他又复如常的昂然之态。
“烟都……哪里是铁板一块……”
迈开八字步刚走了两步,突然瞥见正殿侧门门外一间不甚起眼的小阁,阁中书卷累然,一人、一案,犹在一份卷册上疾笔书写:显然方才殿中的所有对话都没逃过这支笔。执笔之人面庞端方,眉目淡漠,眸中微光簇动,一望便知其人孤傲不可亲近。虽坐着看不出服色,但领缘一圈盈盈白羽为饰,拥云堆雪一般,托出整个人凛然生姿,贵不可言。他久不回来,不知这是何方神圣,想了又想,终上前一礼:“在下东井君,不知阁下……”
“罪狱司判,秋云裳。”那人停了笔,却也不看他,只垂着眼看摊开的卷册。
一听“罪狱”的名号,他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草草告辞走了。
一墙之隔的殿内,黯淡无光的那圈图纹被人用凝重的目光仔细地描摹了许久。
今年苦境节气失正,六月三伏却意外地雪霰飞飘,麦穗初齐、桑叶正肥的时节,一年的指望都没了,闹得人心浮动,惶惶不安。而原本受烽火关键撞击离体、在撞出的坑洞中奄奄一息的魔佛三体之一的女琊,亦无端受此玄冥冻气所感,脱胎换骨为快雪时晴霁无瑕,摇摆于欲界与正道之间,更是牵扯多少是非恩怨。
中原武林方自一场围困波旬恶体的血战中勉强脱身而退,兵困马乏之际,又见此民生凋敝之惨景,真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
“唉,还不是某人要秉公持中,不肯出手,才有四奇观内斗至今,拖累苍生。”炉烟熏染间,一位白衣文士样的人端坐抚弦,指尖华音流泻。
丹台上道者语气淡淡:“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出言相讥。四境分久必合,大势所趋,也是将来我等对抗后起之力必须借重的力量。若到时四境仍然四分五裂,只怕难以成事。为长远计,也为了当下首当其冲之患,让他们自行一统,倒也便宜。”
他怀中抱着一个金发的可爱童子,正拿着一只木鸢玩闹:“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们说,四个和尚呢?”
抚琴文士看了眼那个童子,素手一挥,索性推开了琴桌,执一柄羽扇缓缓摇动:“但统一四境之人尚有选择余地,玄冥氏磊落、杜舞雩儒厚,即便是战云界凤座一介女流,亦是侠骨柔心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