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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烟都]九重烟雪任平生 完结+番外 (安零)


  “竹宫此言差矣。”古陵逝烟徐徐叹了一口气,笑意冷然:“即便是我一手带大的西宫吊影,当年刚一坐上主事位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痕千古的闇亭一脉四部里伺机安插眼线。夺|权之际,毫不手软,师道君恩,也不过是先斩后奏。所以,是人、就会有私心,人之常情罢了。而像凉守宫这种早请示、晚汇报,三句话不离‘大宗师’的,搁布袋戏里,古陵逝烟上当受骗可能还说得过去。可现实、人心,何其复杂难测,他这一手,太假。论忠心,谁还能越过西宫吊影、痕千古之辈,可结果又如何?——凉守宫的错,就在于他根本没有错。”
  澹台无竹听完,心下了然,顺便揶揄道:“唉,这忠臣谱上,宗师把属下加上也是可以的嘛。”
  于是理所当然地被白了一眼。
  “既然宗师觉得守宫不可靠,不如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不可。”大宗师断然否决,“妄动只会打草惊蛇,便再无机会探知他背后主使。即便哪一天必须要动他,也需办得自然而然。不过现在他尚在你我掌握之中,咱们早有防备,就权当看戏,且让他蹦跶吧。”
  澹台无竹点头称是。
  “对了,痕千古你也找到了?”
  “唉,上下求索,铁鞋踏破,属下终于找到千宫现在的窝点。名唤‘吹雨绯声’,想来千宫冰心向月,故而蓬山不远,就在烟都以南不足百里的一个隐秘峡谷中。”说着睛光烁烁地盯着大宗师,补了句,“只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哪~~”
  大宗师稳如泰山,只冷哼一声:“他现下如何了?”
  澹台无竹原是跪坐着的,听到这一问,遂改了侧卧,以手支头,衣袍舒展,流苏缭乱,纤纤玉毫在发间莹然生辉,姿态那是说不出的娴雅妩媚,琥珀色的双眼含情一眯,送出缠绵的秋波无边。
  古陵逝烟一直在写字,没听到回话,于是将头一抬,见状顿时腹中泛酸。
  只听对方原本醇郁磁性的嗓音硬是捏细了、慢拍吟道:“‘雨停了~剑鸣了~风起了~你来了~~~~你在剑律中找吾之踪迹~~吾在风雨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色长袖怒挥扬起,雄厚剑风扑面,冷窗功名一阵地动山摇后飞出一团绿色:“啊呀——!”
  烟雪九重最好的就是它巨大的窗子,视野奇佳,会跟随季节更换碧纱、云母之属,于是会有明月入户,会有薄雾穿轩。此刻晴山闲映,帘卷日长,洞开的窗户就截出半天的微云涂抹,清凉如许。
  宫无后坐在床头,心里也是难得的冲淡空明之感。
  他随手撩起一缕褐发愁丝翻覆看,发为血之余,如今人气血两空,奄奄待毙,故而原本的光润直发也颓然起了衰色。
  想想自己活得真是卑微。只是一缕似是而非,就能从心底生出熨帖与安心来;只为这一缕似是而非,也能放下自尊、低头认罪——虽早已是什么都无可挽回。
  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已崩毁,他能做的,除了在这片焦土废墟上建一座浮华的空中楼阁,也只剩偶尔翻起这些残砖碎瓦、断井颓垣,凭吊些许曾经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尘满面、手沁血。可翻到最后,竟似还有一颗玄珠相遗。
  碧云凉冷,琼琚在侧,大概也不算最坏吧。
  哪怕只是似是而非。
  那些有点枯缠难解的栗色的发丝,像是什么再不可重头的东西般,从掌心落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天理昭彰,值得你如此……”
  烟都主事心窍玲珑、四清六活,在烟都没有比他更会做人的了,于是他费劲地靠着枕头坐起来说:“师尊有命,做徒弟的,只好拼命去完成啊。”
  但因为太会做人了,外交辞令罄竹难书,受骗群众人山人海,而熟悉他的人去听那弦外之音已成了习惯,还如何就着字面当真?
  宫无后神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你当我好骗么?照古陵逝烟的脾气,能容忍胜券在握,却功败垂成?”
  失策失策。西宫吊影垂下的眼睑一挑,又闪出个极明媚的神情来:“烟都丹宫,只可万众膜拜,怎可屈节于敌;只可宝马雕车,不可披枷戴锁;”摇荡放言,哪里还有一点端严,因中气不足,讲到后面愈发浮浪,“只能金屋藏之,岂能囹圄陷之?”
  宫无后听他胡话连篇,拿自己取笑,气得发抖,明玉似的脸上渐渐漂起了红,恼怒地摔袖出门。听到身后似有笑音追赶,脚下走得更快。
  待眼中残红消尽,一脸的笑意也褪得彻彻底底。再不将人赶走,只怕自己受不了这满腹辛酸而要失态。
  ——到底为了什么呢?
  因为丹宫宫无后的心气自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朱虹出鞘,至死方休,只问输赢,从不退缩。但你一心求胜、招招逼命,可曾想过等着你安然而归的人的心情?在冷窗功名败阵下来,一贯还都是梗着脖子“你杀啊、你杀啊”,反倒是大宗师每每自找台阶、自打圆场。师尊视你如珍如宝,但世道险恶,人心残毒,那疏楼龙宿更非善类,难道看你少年英睿、前途无限,就惺惺相惜、放你一马?
  你从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
  所以不能不去、不敢不去。
  偏偏,这般血冷如霜,心硬似铁,又是大宗师最欣赏、最得意之处。
  为何绝代高手们的江湖快意,必赔上凡夫俗子像个傻瓜一样不争气地担惊害怕呢。
  西宫吊影一路顺着想下去,便又记起当夜收到的宗师烟讯:“安心攻城。”
  复又迷茫了,此意何解?师弟心性,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可明知无后不敌,却放任不理?是要他大将风度、大局为先?还是料定龙宿不会害他性命,无非抓去当作筹码?但身陷敌营,岂非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古陵逝烟吹干了纸上的墨迹,一行行检视下去,还是觉出几味药不妥。全赖有人在旁聒噪,害他分心。
  他烧了这一份,重又执笔,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拿捏着写。
  遣药组方,或延年,或遏病,或攻邪,虽配伍有异,但君只有一位,臣佐君,使应臣,实乃至真王道。
  方子错了,或可重写,总是可以药到病除。只是人心,却是针石无功。
  若说你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为师大失所望,可怜他病势滔滔、功体全失,又兼心中懊丧,如何忍心?
  若说吾并未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多半又要被想成“原来就对你不抱过高期待”,谅必又是一番自苦。
  纵然烟都大宗师纵横捭阖,变动阴阳,到此境地,却悲哀地发现动静虚实都不堪解。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啊。
  宫无后大步流星地走在回软红十丈的路上,突然天降一人,好死不死就掉在他眼前。
  澹台无竹前也看到了一抹榴红照眼,竟不知用了何种神奇功法,愣是匪夷所思地扭转身形,从而免了狗吃屎的不雅姿态,整个人潇洒落地,衣袍翻飞,流风回雪一般。
  “哗啦”一声展开扇面,唇角含笑道:“是无后吗?你还记得我吗……”
  刚说了两句,澹台无竹就感到气氛不对。眼前这人虽韶容妩媚,但杀机已透过一双吊梢凤眼将他刺了个对穿,左眼写着“杀人”,右眼写着“灭口”,惊得他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呐”的后半句囫囵吞下。他思索着自己刚刚回来几天,理应还不曾有机会得罪过丹宫啊。
  他本也是心机活络的,又混迹青楼多年,立马转过弯来:若是你在最痛苦、最挣扎、最潦倒的时候被人撞见,难道不想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么?
  后悔啊,方才为何一定要跑来套美人的近乎,为何不让他就这么滚出宫墙去?
  “阁下是?”强忍着没有发作的声音这时毛骨悚然地传过来。
  干涩地一笑:“‘阁下’?真是太疏远了。其实照道理,无后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叔’的。”他决定借一层亲戚关系保命。
  然后他就看到朱虹剑不知从何处钻出,正对着他慢慢举起。
  “阁下初回烟都,恐怕忘记了,烟都一向论贤愚、轻人伦,排资论辈也只凭本事,且让宫无后领教有没有这个荣幸称您一声‘师叔’了。”
  一阵大风刮过,鲜红的剑穗哗啦啦飞舞。
  这、这还是那个追着西宫吊影跑的小孩子吗?大宗师你是怎么教徒弟的!
  澹台无竹收起扇子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方才大宗师让我去看小西宫,我这是转悠到哪儿了……”遂四下观望一番,风姿优雅、一步三晃着走远了。
  宫无后出了口气,心里多少好受了点。
  ——一个一个,全是无赖,烟都这是要灭亡了么?


第21章 二十、烟横碧嶂断前行
  从辽阔的雪域回来才鲜明地感觉到软红十丈的精致与狭小。朱帏覆笼,华堂如狱,荼蘼烟朦,静殿生香。而此时他受制于冰矢之创,身临此地,被那暖气一烘,暗自一激灵,愈发觉得这朱楹丹樨的房子直如蚕室一般。
  所以,逼得西宫吊影亦不惜抛下他多年烟都主事拿腔拿调的伪装、装疯卖傻也要开解他:你的命比你想象的还要贵重的多,难道真的要一生以仇为锁、以怨为链,受制于无法更改的过去、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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