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只得把人往旁边奋力一推,顺势腾转身体,避无可避,更不能硬接,强行聚起全副心力,单掌推出一道流金烁采的屏障来。
命绝一线之际,他冷静得惊人,淡光冲寂,似是年华滴尽、韶光影逝。
一路缓退,一分分抵掉那股神来之力,磨至最终力竭,剩下三分剑气也只能任凭透体而过。
宫无后被大力一推,直接撞在雪地里,挣扎着起身,抬眼看见的就是真气动荡、爆破的那个瞬间。当即似有一只手穿胸而入,五指狠狠捏住了心一般,绛唇咬破,也消不去那股痛,一口气不来,连暗夜也在头顶奄奄一息。
灰蒙中,看到紫色的颀长身影缓缓迫近,只一眼、满腔心血似终于破开束缚、叩开所有禁制,盛溢不下的,便尽数涌到眼角一点。
当是时,天地玄黄,只剩下纯一的白色。
龙宿不可思议地发现午夜沉沉突然换作了白昼,天光大作。
绝对的光明与绝对的黑暗一样可怕。
纯白背景中向他荡过来一道红色人影,苍白的脸上,一点朱砂却辉煌着异样的光亮,竟不能直视,一路延烧而来,留下的都是赤色的残光。
朱虹不知何时重又握在他手中,接着,快若电闪的“咚咚咚”三振连击。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龙宿觉得似乎都挡住了,又似乎都挥了空,一切常识的界限都崩溃瓦解,变得混混沌沌,模棱两可。敌我之别已失、彼此之分全无,又何来攻与守、杀与防、进与退、生与死……?
就在这种转瞬的难解中,二人交错而过。
继而悲风止、飘雪停,白光褪尽,复归迷夜。璎珞破碎,旋飞满天,如银河直落。华贵难匹的华服当胸,慢慢渗出了血色,即便如此,仍好像风流名士簪缨佩华一般。
龙宿挽着剑,身子微微一晃,对虚空轻轻叹了口气:“功亏一篑。”
宫无后觉得刚刚从一个噩梦中脱身,又不带一点缓冲地被扔进了另一个噩梦。
而这种茫崖无止的恐怖的高点,就起自一串与他曾经听到的、一模一样的空谷足音。
浅淡的素色人影仿佛从未离去,一直等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那个人好像生怕他会忘记这个画面,特意选在自己面前挥落玄锋,不作任何掩饰与辩解。
随后他被人轻轻抱起来,慢慢走回,一路上都用手掌压住他的脑袋、强令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任凭泪水、任凭这白雾也隔不断冬日雪地上静静漫开的红。
他没有办法了。他没有办法了。
如果那时候聪明一点,如果那时候可以服软认错,如果那时候他出声求饶。
在一切都在毁灭和破碎的时刻,那片竹叶绣纹又到了眼前。
所以这是上天让他赎罪、让他反悔吗?
宫无后不顾一切地攥住了那节冰凉的衣袖,意识中仅剩下极度的惊恐,但他终于用尽最后的气力把一直埋在心底的、当年没能说出口的乞求大声叫出:“不要打了!赋儿随师尊回去!”
泪水一下子汹涌而出,人已挣扎到了极限。
来人见他颠三倒四,失魂落魄,气息紊乱,已现走火入魔之兆,不由露出震惊之色,急速抬手点下他几个大穴。哭音陡地被他掐灭,随即臂弯里一沉。
“唉,这是哪来的两只迷途的小羊羔啊。”
古陵逝烟迎着霜雪慢慢走向倾颓中的冰楼城堡。冰风漫卷,扯起他的素色衣袍,烈烈长飞,倒显出一种臣服的姿态来,仿佛只是谦恭的仆从托起他的衣裾,恭迎他的君临。
他在城下驻足,仰首一觑,站在高处的霜旈玥珂反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从小到大,你的刁蛮任性一点都没改。”
语毕,通体玄黑的百代昆吾自他身后窜出,略覆薄茧的持剑的手似与之已有感应一样,轻轻一带,剑气顿时暴涨成倚天之锋,一剑斩落,霎时止住了雪峰崩殂、莽原龟裂之势,层云压城,雷光浮现,空气里像燃着一簇簇青色的火焰。
一道雷霆劈落,正打在霜旈玥珂身边,冰蓝色的发丝激起一阵狂舞,残存的生命与意识缓缓自躯体里流空,她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骇失神地望向古陵逝烟:“你……是你杀了凤座!”
古陵逝烟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柔弱的身体似枯叶滑落。“以前一直看你挺笨,这会儿倒还没傻透,公主,只好麻烦你跟古陵走一趟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兀自抟飞,静默无言,不多时又悄悄地漫过了一切色彩,一场两败俱伤的戏终于演完一折。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丹宫投怀送抱的不是大宗师!不是大宗师!不是大宗师!
血泪之眼初爆种为的也不是大宗师!不是大宗师!不是大宗师!
欸嘿嘿嘿嘿……
第20章 十九、流光透竹烟
一个故事,如果开错了头,在过程中拼命改写,还能走到对的尾么?
在漫长的昏睡中,西宫吊影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累。
累到三魂七魄都没有力气出窍,故十分幸运地捡回一条命。
加上有个修罗化身之人曾凶神恶煞对他口出威胁,亦震得等闲魑魅不敢前来勾魂。
更何况——
“一想到要把你们俩留在世上,我就觉得死不瞑目啊……”
眼角眉梢都似恨,尽化作不知今夕何夕、半梦半醒的喃喃一叹。
虽然还是睁不开眼,但意识渐渐回笼,已能清楚地听见有人说话。
“诶,小西宫好像醒了!……二位既然觉得开心,就笑出来啊,憋着不难受嘛……不、不要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好吗?怨我来迟、恕罪恕罪……(小声)但这么多年没有回四奇观,走错路也很正常啊……”
确认无误,是他此生最讨厌的人排名中、仅次于痕千古的第二位。他又回来了吗?他又要来抢回烟都主事的位置了吗?……
身体承受不住这静水扬波、一惊而起的戒备与不安,西宫吊影又掉进了浑浑噩噩的迷梦里。
澹台无竹跟着古陵逝烟坐在冷窗功名里。
房中的布置同当年他被发配出宫的时候完全没有变化,简朴得跟一间陋室书斋一般,连书案后面坐着的人也跟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甚至连一条代表岁月流逝的细纹都无法在那张妖孽的脸上找到。
他兴冲冲地把裱好的三条屏挂起来,算为这清冷寒酸雪中送炭,然后规规矩矩在那人面前坐正,巴巴等着表彰。但大宗师一直埋首写字,完全不予理会他苦等得有多么萧瑟凄凉。
他举扇掩面,够了够脖子去看那张纸,扫了两行继而问道:“宗师陪了这么多日,怎么人醒了,反倒又不闻不问?”
古陵逝烟只管对着纸笺惜字如金般地斟酌落笔,眼神幽微,中有千思万绪,却又都埋在浓睫之下,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一个一个,都不成器。”
澹台无竹朗声一笑,绘着三两湘竹的折扇微动,便显出一派枝影横斜的景来:“小西宫他们才多大啊?宗师未免太心急。何况冰楼之役,小西宫独揽大局,调兵遣将,已属难得;无后天赋尽现,也是您调|教有方。至于那么点白璧微瑕,等他们活到宗师这般七老八十,自然青出于蓝。”
至此古陵逝烟终是抬眼看了他,冷色寒光,如刀如矢。
“咳咳,当然,属下因故来迟,尚未及请罪。”
这厚似城墙的面皮上哪里有请罪的意思,说邀功还差不多。他吃定了现下烟都两宫伤重,而多事之秋,尚需有人打理内外,澹台无竹乃前任主事,名实俱备,舍我其谁。大宗师当年狠心放他在外飘浪,他也认了,但如今召回,总需笼络,何来问罪之由?
大宗师以为呢?
古陵逝烟同他眼神交汇、你来我往、前推后送,最后说了一句:“吾若是一早交待了痕千古或是金无箴,断不会办出这等差事。”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道理搁在烟都诸宫之间一样通行。面上你好我好,可心里其实谁都不服。于是古陵逝烟满意地看到澹台无竹一脸吃瘪的表情,连风都扇得更大力。
既扳回一局,他也不穷追猛打,转去另一个话头:“不过,吾知晓竹宫在外辛劳多年,如今既已回来,不妨先述职。”至于墙上的画……只当没看见。
澹台无竹本着恶心死人不偿命的态度作正人君子状,道:“流落街头,卖画为生,实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就去帮春宵幽梦楼的话本绘插图抽成……”
“啪。”一支万中取一的寒玉紫毫生生被捏断。
澹台无竹拿扇子压住快要冲口而出的笑,继续一本正经道:“虽则贫贱逼人,但宗师交托的查探菊花台与痕千宫之事,莫不是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重点。”
“千宫已经找到,菊花台……尚未探出虚实。”
“凉守宫须继续盯牢,不可懈怠。”
“恕属下直言,一个连梦话都是大宗师语录的痴人,虽不堪大用,倒是也不必耗用这等人力、心力紧抓不放。”何况去一次菊花台,回来必定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三月不知肉味的痛苦不提也罢。